第四章 清流浊水第2章
第二天中午，俊杰和舅舅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忽然听见杨树上那只大喇叭提到自己的名字，心里一惊，马上明白这是栾耀宗干的好事儿。他原来打算下乡走的时候告诉舅舅，没想到那个家伙真的写稿子播了出来，他恨得直咬牙，甚至想爬上树摘下喇叭踹个扁！想归想，现在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吴俊杰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是一个能够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最高指示融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的好学生，初中毕业后，更加刻苦地学习红宝书，写下数十本心得体会。为了更好的改造世界观，早在三年前就到黑龙江农村磨练自己，听到上级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指示，马上回到家，毅然报名下乡，主动要求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为我们全体知识青年做出了榜样……”
俊杰偷偷看舅舅，发现他的脸色沉重，拧紧了双眉，知道这件事办得冒失了，心里想着如何解释才好。又听见大喇叭里说道：“我们相信，全县的知识青年都会坚决响应上级的号召，向吴俊杰学习，像他那样摆脱旧的家庭观念，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在农村广阔的天地里，改造思想，施展才华，把美好的青春献给伟大的社会主义农村建设事业，成为又红又专的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
韩世清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看着俊杰，问道：“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就去报名？我说的那些话你没听见吗？不是告诉你等一段时间，可以接班进厂吗？怎么当了耳旁风？”
“舅，现在城里乱糟糟的，安排工作不容易。农具厂我去看了，只有一间房子里有动静，好多人都闲着，还招新工人干什么？下乡不是我自己，别人能干的，我不会比他们差，我去保证好好干，你放心好了。”
“你会种地吗？你知道农村的规矩吗？你怎么能让我放心？”
“我可以慢慢学，不懂就问，挣口饭吃不会有问题。舅舅，我也不愿意离开你们，到了农村以后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可我不能整天就这么呆着……”俊杰说到这里赶快低下头，竭力控制泪水流出眼眶。
世清叹了口气，说道：“我以前认为你聪明懂事，是个听话的孩子，可我没想到你这么犟，拿了主意就不改，你就这个样去农村能行吗？”他显得十分生气，下了地穿上鞋推门走了出去。
俊杰低下头，泪水直流……
八月四日的早晨，县革委会在中学大操场召开了隆重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欢送大会，会场上彩旗飘飘，人山人海。吴俊杰来的很晚，看到大会接近尾声，便没有进入会场，在学校门口陪着舅舅他们一家人说话。“俊杰，到了生产队要是吃不好、活累，就赶快回来住两天。平常要写信，有什么事儿要告诉我们，别让俺们老是挂念你。”舅妈说道。
“你放心，我到地方就写信。”
玉珠道：“哥，你得先给我写信，把农村的事儿写详细点儿，让我看明白，你最好在那里当上官，我再过四年初巾毕业下乡就到你那去。”
“你先别提下乡，”俊杰说，“好好读书，要考高中，考上大学。我要是有一点点的读书机会，也不会下乡。书读的多人才能聪明，能做大事。我这一辈子可能再没有机会读书了，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了。”
舅妈说道：“你别想那么多，前头的路还长着呢。遇到什么事都得想开点儿，别转不过来弯儿坑了自己。你想着，不管你走到什么地方，这里都是你的家，不要说逢年过节，平常有空儿就得回来。”
“舅妈，以前我不懂事儿，凭着性子一个劲儿给你们添麻烦，让你和舅舅担惊受怕……以后，我不会再做傻事了，你们放心吧。”俊杰想到失去父母以后，舅舅和舅妈对自己关怀备至，犹如亲生父母，使自己又得到了家庭的温暖，而自己却给他们惹下了一个又一个麻烦……如今，要离开他们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和困难，但他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干，这也许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
栾耀宗急匆匆来到俊杰面前说：“哎呀，吴俊杰，你让我好找哇。让你代表下乡青年讲话你不干，大会又临时决定要你谈谈认识和感想，可我到处找不到你。能在大会上发言，对你来说是天大的荣誉，可你……”
“行了，你不用说了，”俊杰打断他的话，“什么时候走？”
“马上就走。你上四号汽车去双河公社，我带你们去。汽车马上开过来，你别走远了，我还得找别的青年。”耀宗和来时一样，又匆匆消失在人群里。
汽车一辆接一辆的开了过来，整齐地排在操场一侧，青年们开始陆续上车。韩世清扛上行李，玉珠提着牙具袋，一家人把俊杰送到汽车旁。
俊杰上了汽车，韩世清递给他行李时说道：“你要照顾好自己，别太累了，有什么急事儿，你到双河供销社找李吉安，他会帮你的。”
“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俊杰第一次看见舅舅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又开出操场，俊杰看见舅舅他们一家人还站在那里望着……
车上有二十多个青年。有个人拍了一下俊杰的肩头，他转身一看，认出是李波，两个人从小就是同班同学，上中学后，两人还在一个班。李波在中学只呆了两个月，因为打架伤了人被学校开除了，从那时候开始两人就很少见面了。俊杰仔细打量他，发现和过去没有多大的变化，黑黑的圆脸，细小的眼睛，个头好象长高了一点儿，显得精壮结实。“李波！是你呀，你什么时候上的车我都不知道，过的还好吗？”
“好个屁！爹掌破鞋妈有病，哪辈子能轮到我有一个好！”李波又笑道：“我说吴俊杰，你行啊，在学校这个第一那个第一划拉不少，这回下乡又闹了个第一，真不简单呐。”
车上的人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俊杰一个人身上，小声议论起来，“他就是吴俊杰呀，看上去像个老实人，怎么也出风头？”
“现在是什么年代？人都在变嘛。”
“戴眼镜跳水，装大眼鱼呗。”一个留着喧子的男青年说的话，立刻引起了一阵哄笑。
李波说道：“谁的裤裆破了，露出个尖嘴耗子，有能耐再说一遍我听听。”
喧子也非善类：“说你了吗？秃子上电线杆，装什么灯泡？”
“哟，我得好好瞅瞅，谁这么会说话。”李波朝前挤了挤，挥拳朝喧子打去，喧子身子一歪，李波的拳头打在一个姑娘的头上，姑娘‘哎呀’一声，蹲下去哭了起来。李波又是一拳，这一拳没走空，正好打在喧子脸上，喧子‘嗷’的一声，扑向李波，车上顿时大乱起来。俊杰赶快挤到两人中间，先对李波说：“你这是干什么？说几句笑话值得打架吗？”又对喧子说道：“都怪我，我不在这车上就不会打起来了，我向你赔礼道歉行不行？你实在生气就打我，怎么打都行。”
汽车停了下来，栾耀宗从驾驶室的窗口伸出脑袋问：“怎么啦？谁在胡闹？”
李波说道：“是本少爷，你有什么屁就放出来。”
“李波！我告诉你，车上人多，要是出了事儿你负责。”
“算个鸟！”
栾耀宗缩回脑袋，汽车又继续向前开去。车上发生了这件不愉快的事儿，所有人都没了兴致，谁也不肯再说话。汽车到了高阳镇停在了岔路口，栾耀宗从驾驶室下来对车上的人说道：“从这里往东三十里就是双河公社了，这段路是山路，不好走，大家在车上要注意安全，不许打闹。要是有上厕所的就快点儿去吧，二十分钟后开车，谁也别耽误了。”
青年们跳下车，三三两两四散开去。俊杰没有下车，坐在自己行李上，掏出手绢擦了擦脸，然后观看高阳镇的景色。他看见这儿有火车站，不知道为什么没让坐火车来，坐火车就能省了刚才那些不愉快。青年们很快回来上了车，栾耀宗站在踏板上查人数，发现少了一个人，又仔细数了一遍，问：“还有谁没回来？”
俊杰回答：“李波上商店去了。”
商店并不远，栾耀宗让司机鸣喇叭，一连鸣过三遍也不见李波出来，栾耀宗只好自己去找他。他走到商店门口，刚迈上台阶，李波慢悠悠地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包饼干，拿出一块塞进嘴里，又把装饼干的纸包递到耀宗面前说道：“给你一块儿尝尝怎么样？”
“哎呀，大伙都等你一个，都快急死了，快点儿走吧。”栾耀宗皱着眉头焦急的说道。
李波却说：“怎么着急也不能从肚脐眼儿出来吧？”
“这叫什么话？快点儿走哇！”
两人来到汽车旁，李波抢先一步钻进驾驶室，‘嘭’的一声关上车门，从车窗探出头对耀宗说：“栾大人，对不起，本少爷吃东西怕风呛了嗓子，屈尊大驾，到车顶上凉快去吧。”
栾耀宗气得脸色发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无可奈何地抓着车护栏爬到上面。
汽车发动起来，俊杰这时才发现到双河公社去的还有一辆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