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汉东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死亡顽强抗争后留下的、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

恒温设备发出单调低沉的嗡鸣,各种监测仪器的指示灯闪烁着幽微的光芒,如同暗夜里垂死星辰的呼吸。

阳光被厚重的防紫外线窗帘过滤得只剩下一片朦胧的惨白,吝啬地洒在光洁冰冷的复合地板上。

陈海感觉自己像一块沉入冰冷海底千万年的礁石,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寂静中艰难地、一丝丝地剥离着厚重的淤泥。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那持续折磨了他不知多久的、如同尖锐金属摩擦般的仪器蜂鸣,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遥远而模糊的声音:护士轻柔的脚步声,压低嗓音的交谈,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人间尘世的喧嚣。

他试图睁开眼,眼皮却如同灌了铅般沉重。一股巨大的虚弱感,如同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捆绑在病床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

记忆的碎片如同破碎的镜子,在黑暗中凌乱地折射着刺眼的光芒:刺耳的刹车声,飞溅的玻璃,身体被抛飞时短暂的失重感,还有……侯亮平那张瞬间写满惊骇的脸……

“陈主任?陈主任?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一个带着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女声在耳边响起,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隔膜。

陈海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掀开了沉重的眼帘。刺目的白光让他瞬间眯起了眼睛,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模糊的视野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天花板,悬挂着的输液瓶,还有一张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写满关切和激动的眼睛的护士的脸。

“醒了!真的醒了!快通知王主任!”护士的声音带着哭腔,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陈海艰难地转动着眼球,打量着这个囚禁了他漫长时光的白色牢笼。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疼痛和无力。他想说话,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嗬嗬声。

很快,主治医生带着一群医护人员涌了进来,各种检查仪器围绕着他,灯光刺眼,询问声此起彼伏。

陈海像一个破败的木偶,任由他们摆布,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沉浮。混乱中,一个名字如同投入深水的巨石,在他浑浊的意识里激起惊涛骇浪:

“……袁厅长……太厉害了……硬是从美国把丁义珍给抓回来了……这下祁同伟……”

袁厅长?丁义珍?美国?抓回来?祁同伟?这些破碎的词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海混乱的记忆中。

袁泽?那个在汉大图书馆角落里,沉默得像一块背景板,被侯亮平、钟小艾他们耀眼的光环压得几乎看不见影子的……袁泽?!

怎么可能?!陈海的心脏猛地一缩,剧烈的抽痛让他眼前又是一黑。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更加急促的声音,试图抓住那个匆匆离开的护士询问。

“陈主任,您别激动!刚醒过来,情绪不能太波动!”护士连忙按住他挣扎的身体,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您是想问袁厅长的事?是,是袁泽厅长,他现在是省公安厅的副厅长了!

就是他带人,在美国把逃跑的丁副市长丁义珍抓回来的!人刚押回汉东没几天呢!整个汉东都炸锅了!”护士的声音带着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您昏迷了这么久,外面……天翻地覆了。”

省公安厅副厅长?跨国抓捕丁义珍?!

陈海的身体彻底僵住,停止了挣扎。巨大的震惊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

他呆呆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脑海中只剩下那个在图书馆昏暗灯光下,低着头,用力攥着破旧《刑法学原理》的瘦削身影,和他此刻护士口中描述的、那个肩扛四星、执掌一方权柄、能跨国追凶的强势人物……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疯狂地撕扯着他的认知。汉东的天……真的变了?被那个……袁泽?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荒诞、震撼、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几天后,陈海的情况稳定下来,转入了普通病房。午后的阳光终于能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也淡了许多,混合着窗外隐约传来的玉兰花香。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钟小艾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米白色羊绒衫和深色长裤,臂弯里抱着一束素雅的白色百合,衬得她气质温婉而知性。

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为他苏醒而由衷喜悦的笑容。

“陈海!”她的声音轻柔,带着熟悉的关切,“太好了,终于等到你醒过来!感觉怎么样?”她把花束插在床头的花瓶里,带来一丝鲜活的生气。

陈海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沉稳。

他看着钟小艾,嘴角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声音依旧沙哑:“小艾……谢谢你能来。好多了……就是感觉,睡了太久,外面……好像换了个世界。”他的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里面正在重播几天前袁泽在省厅门口接受简短采访的画面。

袁泽身着墨绿色军装(回忆或早期画面),肩章上的将星即使在电视画面中也闪烁着不容忽视的冷硬光芒,面对记者的追问,他神情冷峻,眼神锐利如鹰,回答简洁有力,字字如冰珠砸落。

钟小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轻轻叹了口气,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动作优雅。“是啊……谁能想到呢?袁泽……”她斟酌着词句,秀气的眉头微蹙,“他变得……太不一样了。手段……太激烈了。听说在省委协调会上,他直接把亮平的话给堵了回去,一点情面都不留。还有丁义珍,被抓回来的时候……”她似乎不忍心描述丁义珍的惨状,摇了摇头,“总觉得……他像是憋着一股要毁天灭地的劲儿,太不近人情了。和当年在汉大时,简直……判若两人。”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对往昔的怀念,对袁泽“激进”手段的不认同,以及一种身处优越地位者本能的、对“失控”力量的轻微不安。

陈海沉默地听着,目光没有离开电视屏幕上那个气场强大的身影。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经历生死后的穿透力:“小艾……图书馆的袁泽,和电视里的袁泽……真的是同一个人吗?”他转过头,看向钟小艾,眼神深邃,“我们都曾站在阳光里,习惯性地俯视着角落的阴影。觉得那阴影就该沉默,就该温顺,就该……安于自己的位置。

可我们忘了,阴影里也可能蛰伏着……猛兽。当它被逼到绝境,或者……突然获得了撕碎一切的力量时,它爆发出来的,就不再是温顺,而是……毁灭性的獠牙。袁泽的‘变’,或许不是他变了,而是……我们从未真正看清过他,也从未真正理解过……那种被阴影吞噬的滋味。”

他的话,像一把无形的钥匙,试图打开钟小艾心中那道名为“阶级优越感”的厚重大门。钟小艾微微一怔,看着陈海那双仿佛洞悉了某些真相的眼睛,一时语塞。

病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电视里袁泽冰冷的声音还在回荡。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