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儿还有人叫‘弃’的呢。”
“你怎么找来这里的?”沈弃站在原地,怀里还抱着那把剑。
“问的。”小梓迈过门槛,走进了这个院落里。
这院子听说落锁荒了四年多了,原来兴许被人照顾的很好,因为早前的形制倒还在,青砖砌了好几方地方,里面有几株月季,正吐着花,可没人修剪,现如破败不堪。来时路上子靖道是前两天刚打扫干净的,可荒草还没修理,原来是准备先刷一遍漆,再整整院子里的荒草乱花。可沈弃冷着脸不让,工匠就收了东西回去禀告。姜长千讲反正是给他住的,就随他的便了。
小梓没说问的谁,可想来沈弃总能猜出来。
“有事么?”小梓又问一次。
沈弃回头看了眼旧屋子,摇了摇头。
“那一起出去?”小梓弯起眼睛笑。
沈弃点头,可小梓觉得他当时表情有些怪,而且很快沈弃便挪开了眼睛。
沈弃本想骑马,可被小梓硬是拉上坐进马车里,子靖在马车外骑马前行守着。
马车宽敞很多,两人坐得距离很远。
没想到是沈弃先开的话茬,“你较两年前放开了不少。”
小梓垂下眼抿嘴,“莲枝也这么说。我两年前那样很招人讨厌吧?”说着眼稍抬起些去瞧沈弃的表情,发觉他没看自己,心里长叹了一声。
“做自己没什么的,不能把一些本就不是你的强加给你。”沈弃将帘卷上去些。
小梓听不大懂,“什么意思?”
沈弃摇头,说没事,抬眼又问,“姜长千对你如何?”
小梓一下心又冷了,别过脸不太想答。可又觉得这么冷了沈弃不好,他在心里暗骂自己贱,却还是开口,话里不太带好气:“待我很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烦。”
沈弃不接他的话了,手指在剑鞘上轻点,偏过脸看外面的景,睫羽长长,下颌线锋锐秀俊。
外面下起雨来,小梓心又落了下去,路两旁卖小玩意的商铺也都紧赶着支上了伞,小梓探头出去让子靖去买几把伞回来。可下一小会立马就停了。
“你在看什么呀?”小梓将两把伞拿回来,见沈弃还是那副动作不带变的。
“我很多年没回来过了,鄢陵变了很多。”
小梓唔了一声,将伞支起来下巴抵在两把伞的伞柄上:“以前什么样的?”
沈弃皱了下眉:“早就记不清了,只是从前六国的商贩要比现在少很多。”
“赵国的舞姬也没?”小梓问,口吻里全是遗憾。
“有。”沈弃答,眼由外面分给他一点余光,“你常从宫里出来?”
“王上会带我去群仙楼看舞。”
沈弃脸全看向帘外了,唇角平得很厉害。小梓见他握剑用力的指节发白,眉也沉着,说不出的凝重。
“怎么了?”小梓觉得他不对劲,问出口。
沈弃缓了会儿才又别过脸,垂着眼,“我不清楚姜长千究竟怎么想的,当时将你交托给他”他说着却陡然停了,顿了好久才将眼皮缓缓拎起,去看小梓,“他在装傻。”不过很快他就卸了力,沉沉垂下头,剑揣在怀里,合上眼睛,声音有些闷,“不过与我没什么干系了。”
小梓很想去上前去拢住他的肩,可他没敢去做,他意识到那段往事沈弃并不想多提,而且以他的身份难以掺进去。主要还是他怕沈弃讨厌自己。
小梓怀里抱着两把伞,沈弃怀里抱着一柄剑,沉默了半路,出城门是沈弃才问究竟去哪里。
“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湖,这时候柳树长得好,花也还没凋败彻底。听说有场比舞定在这里了,六国的不少舞姬能来的都来了个遍,很热闹。你知道吧?”
“六年一届。”
“对!”
“你哪里听来的?”
“群仙楼的姑娘讲的。”小梓回道,又问他,“你当年做侍卫时候去过群仙楼吧。”
沈弃冷哼了一声,“不是‘去过’,是每天都要去捞人。”可面上不太像生气的样子。
小梓看他神态如常,暗暗松了口气,他发觉自己总是在不经意处惹到他,沈弃特别像一只猫,当然不是像东哥那样的,更是像一只矫健玲珑的那种黑猫。
马车又行了不久便停了,小梓下车前将幕离戴到头上,带沈弃上了一处地势同点的亭子落座,子靖在后面将银钱打赏给在那处亭子占位占了两天的侍卫。小梓指着底下的一个台子对沈弃说“哝”。
其实小梓也很奇怪,沈弃这种倨傲脾气,按常理讲像是喜欢写更清冷的不和人讲话的,不会是这种姑娘家家暖玉生香的。可没想到他并不排斥这个,在一侧稳稳坐着竟一直往台上看,不时还忍受着小梓侧过来向他评点这位姑娘怎么怎么。不过小梓发觉沈弃扫向自己的眼风更奇怪了。
说是比舞其实一点都没比赛的氛围,倒像是姑娘每几年办一次的茶会,捏把瓜子笑着聊,比比新练的舞,算是赏光给众人看着。都是年龄正好的姑娘,长袖曼腰,水袖挥得极漂亮,步子指法都极为精巧。
小梓渐渐也懂了这就是个助兴的活动,就不再讲话,倒了杯酒浅浅抿着喝,眼往四处看,沈弃倒没挪眼静坐着还在看。
“你喜欢看姑娘跳舞啊?”
“不讨厌。”
“想不到啊。”
沈弃轻笑了一声,“你以为我只会喝着杯淡茶下棋过和尚的日子?”
小梓有些惊愕他自己这么讲出来。
“我十四岁时候就盘算好了,二十五岁前娶一个跳舞好的姑娘,三十岁前生两个孩子,名字都定好了。”
小梓吓得牙都快掉出来,仍跟着说:“不过你想的也不算太多。”
“当时也清楚想太细容易出岔子,就想得粗。”沈弃看了眼在亭子底下候着的子靖,“这话我没同几个人讲过,可听过的人都笑。”
小梓看他,他还看着底下跳舞的姑娘,“那倒也是。”
“世人总以为我这种刀背上舔血的人就得志存同远,呵,也就是你们口中的侠。”他顿了顿,语气里全是讽意,“就跟我师哥一样,他现在但凡看着星星月亮都快发疯。”紧接着又道,“可我真没想过太多。”
小梓没敢问贺泽怎么了,只点点头,示意自己听进去了,又问,“你今年几岁?”
沈弃想了想,“二十五。”
“那你找到那位姑娘了吗?”小梓说话间顿了顿,突然想起他当年说过有喜欢的人。试探地问道,“你喜欢那个姑娘就是个舞姬么?”
起了阵风,风拂得沈弃鹤纹的发带扬动,小梓紧忙压住自己的幕离,在途中便听见沈弃讲:“几年前就不那么想了。”
“那么喜欢的么?”喜欢到放弃自己的长久的梦想。
沈弃怔了怔,没回话,眼瞧着底下的舞姬。
小梓也不想再问下去,他不想引出更多若无其事的话,将自己那腔迎难而上的孤勇裁得片甲不留。
这处办这种比赛应该有些年头了,四处让公子王孙修了不少
亭子,隔得也不算太远。离小梓他们不远的亭子里坐着三位公子,为首那位摇着折扇在侃侃而谈哪几位姑娘的舞最值得看。
小梓撑着下巴去听,那公子语气极其激昂,说你不知道把六国舞姬凑到一起在早些年多难,好在姜国合并了两个,不过赵、郑的舞姬也到了。话到动情出“啪”的一声合上折扇,讲赵国的楚音姑娘便是上一届的胜者,这次做擂主,不过前一阵刚怀了身孕,今年便不跳了,实在可惜。
小梓于是出口朗声问他,那姑娘跳得有多好。
那公子吓一跳,扭头看谁说话,正瞧见拢着黑色幕离的小梓。
“五年前楚音姑娘是接了当时的四皇子,也就是当今王上的邀令进京的,呆了几个月。只逢初一和十五才跳舞,跳到尽兴就收,引得万人空巷,位置炒到黄金百两一个站席,就连这也是一票难求。”公子“刷”的一声又将折扇摇开,“你说会有多好?”
“那想来是不错,那你五年前看到了么?”
小梓只是凭空一问,没想到和那摇扇公子一行的另外两位都扶额叹息,在公子将折扇拍到桌子上前拿手捂住耳朵。
“我好不容易拉着脸求爷爷告奶奶托人求来的票!我爹非要我去和先生温书!”公子一脸的不可思议,“去温书!从我手下抢失败的那几个孙子缅着面来笑我!臭不要脸的!”
公子原先文文气气的长相,这会青筋都从头上暴起,同行的一个心善,怕他背过气去,放下捂耳朵的手给他顺了顺背。
那公子平复了一下,又想起来些什么,站起身拿着折扇狠劲的敲青石桌案,“那四场舞齐怀文可都在!自从刺杀不断后见他一面就难于登天,那阵子听说他在二楼最正中的位置,和当时的四殿下坐一块儿,出去的路上还有人问他《冷霜传》的结局,他说是剑客。”
那公子说到这里都快气昏过去,脏话都彪出来,“狗日的剑客,公主一看就是该和那个书生一块的!那姓慕容的写的剑客冷得跟冰块一样,三棍子打不出个屁,齐怀文笔下的剑客哪是那样,写到后来都自创了个人一般。”
这下捂耳朵的两个同行终于不捂耳朵了,也齐声同喊,“对!对!就是得和书生一块!”
边说边开始背书,将那些细节如数家珍的列出来,一字一句的解读。
看着像极新兴的邪教。
小梓在一侧撑着下巴听得正乐呵,瞥了一眼沈弃,发现他也注意他们的叫喊,可只掠了一眼就又回过脸去看底下的舞。
“不过后来齐怀文亲自出来讲他没说过那句话,我们才没去他家墙角蹲着。”公子松下一口气,又坐下,整理了一下衣服。长叹道,“可他四年前就那么死了,结局也让他带进那场大火里去了。就算不为书的结局,也着实可惜,他是真的生错了国家。”
小梓偷偷去看沈弃,沈弃冷着脸,并不讲话。
那公子注意到小梓的动作,将目光投向那个一直没讲话的蓝衣男人身上,越看越觉得熟悉。忽得想起什么,吓得跳起来,扇子直指他:“沈弃!”
小梓回过脸去问那公子:“你认得他?”
那公子将折扇摇开坐下,拿眼去瞟沈弃,对小梓正色道:“是见过,他总在齐怀文的马车外骑着匹马守着,不让人近身。我想去见一眼齐怀文都难得很,不过齐怀文说了不想说结局我也不问了,我们猜就是猜,不想波及他。我当时就只是想去问问齐怀文定的法度到下层如何施行而已就他!就他!”公子翻了个白眼,扭脸直来直去地问沈弃,“我又不是平常那些疯子,你说你至于把我马的腿给砍了让我从上面跌下来吗?齐怀文的笑声都从马车里传出来了,我一直撞不上他,就遇见过那么一次,唯一的交流就是他那笑。我能记一辈子!你说你至于么!”
沈弃清了清嗓子,终于回过脸去看了眼那公子,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那公子自己说服自己他好歹在当时姜国那个豺狼虎豹之地护了齐怀文两年,功劳甚大,自己不该这么说他。
可沈弃道:“我不记得你,当时这么做的人多,我一个个去分他早就死了百八十回了。”
小梓噗嗤一声笑出来。
可兴许最后那个死字戳中那公子的痛点,他将折扇扔到桌上,陡然换了脸色,“可齐怀文照旧不还是死了,”同行的两人脸色也不甚好看,但还是拦住他,摇头示意别讲了。那公子挣开,同行看了沈弃一眼,不再动作。
只见那公子笑意更冷,语气愈加不善,“怎么不能讲?我在军营里的舅舅说了,那临阵脱逃的护卫查清了可是你找的。大荒的先生看人的眼光就只是如此?你就那么想置他于死地?那可是去赴职的路,齐王终于愿意起用他。”
风起得更大,柳叶让吹飞一些,一阵窸窣声。最后一个舞姬一舞终了,顿时掌声雷动。小梓好不容易按上快让风吹飞的幕离,赶忙抬眼去看沈弃的脸色。沈弃只留了一个侧脸给小梓,还是略显苍白的面色,瘦削靡丽的面庞,眼搭垂着,纤长的睫羽终于还是没能柔和掉冷峻的唇角和下颌。他膝上平放着那把裹了剑鞘的剑,手去倒了一杯酒,浅浅抿了一口,并没辩驳。
那公子兴许是气到,抓起扇子转身就下了亭子,直接走了。同行两人脸色也不太好看,紧跟着走掉。
“你不、不跟他们解解释一下?”
“又不是第一次听这种盘问,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听。”沈弃还在将杯中酒猛灌进喉,手握上了剑鞘,“况且他说的没错,那个跑掉的侍卫的确是我找的。”
小梓喉咙一哑,说不出话来。
“真是你啊!”脆亮的女声响起来,话音里带着点惊喜。
小梓别过脸去看,女子身侧的仆人在子靖耳边讲话,子靖侧过身放行,淡淡讲句:“失礼了。”
女子没回她的话,挥手让身边的侍从在下面候着,迈着阶梯走到亭中,坐到沈弃身侧。
“还以为是看岔眼了,我还以为你漫天下的找人杀呢?不过听说训得那支军队刚把郑给灭了,信你也不回”女人有一双清水眼,面目很端庄,眼波扫到小梓身上,转过眼去问沈弃,“怎么?不介绍一下我?”
沈弃张张嘴,别过脸不想回话,女人也不介意他这般,轻笑熟络的介绍出口,“楚音。”
“啊?初一十五跳舞那位?”
“别提当年现在想起来怪不好意思的。”楚音扫了个眼风给小梓,撑着腮,又指了指沈弃道:“他的一个故人。”
沈弃往远离女人的一方移了移,楚音见状咂舌,又去看戴着幕离的小梓,笑笑解释,“就是个老朋友,他自然不认有什么关系的。”又笑道,“我当年穷追他很久,愣是不见动容丝毫,顶没趣。你说说,整日跟在男人身后当侍卫有什么好?”
沈弃索性站起身来,走到小梓一侧。
“你怕什么,我嫁人都三年了,肚子里孩子现在都仨月了,还能把你吃了不成?你有什么好,冷冰冰的!”楚音笑笑,拢拢让风吹得有些乱的外袍。转眼去看小梓,问,“这位公子怎么称呼啊?”
小梓道,“就叫小梓就行。”
“小子?这名可真怪。”
“出身不好,就随便起的。”小梓道。
“没事,姓名就只是个称呼。”楚音弯弯眉眼,去揶揄沈弃,“这儿还有人叫‘弃’的呢。”
沈弃叹出口气,“有什么事吗?”
“多年不见就不能来看看你?”楚音翘起唇角,像年轻了几岁,模样甚是娇俏。“你为何不回信啊?”
“信我收不到,以后也不要寄了。”沈弃想来是拿她没办法,回话道。“你怎么越来越长回去了,五年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五年前我还年轻,端着架子嘛。”楚音仔细端详他,道:“几年不见你倒是俊上不少,以前漂亮的像姑娘,这会脱了姑娘的相。我当年可真是眼不瞎,品味实在不错。”
“你究竟什么事。”
楚音这会终于敛去脸上半数的笑,“我方才无意里听了一半你们和一旁那位公子的话”
风忽得又起,这次大得异常,小梓没来得及拽紧幕离,倏地让风吹走了,将一张脸全数显露出来。
楚音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一双眼横扫向沈弃,颇有她当年呵退轻薄王孙的风姿。
沈弃朝她摇摇头,纵身从亭子跃起,使了轻功去寻幕离。
小梓挺早就知道自己的长相像他们的某个故人,他只是脑子里总罩着层雾以至于不能很细致的想事,但并不太傻。只是他并不敢点明这点。沈弃兴许是讨厌那个人,所以连自己的脸都不太想看。姜长千和那位想来是有一段情,才留自己在身边,才在第一次看见自己时有一霎眼的惊喜。
待沈弃手上捏了幕离回来便瞧见楚音正色坐在桌前,一双眼逼视着小梓,小梓让她看得不敢抬头。
沈弃唤来底下的子靖,说天色不对,马上雨要来了,是大雨,让她送小梓回宫。说话间又引来楚音一阵看他。
子靖将幕离叩到小梓头上,点头便领着他又回去。
沈弃将剑鞘放在桌上,楚音看了几眼,抬起脸去瞧他。
“不是他。”
“我知道,你去找东西的时候看出来了,可是的确像,怎么会如此相像?”
沈弃唇抿作一道线,眼去望小梓身影前方的厚厚黑云。
楚音随着他的视线也去看小梓的身影,许久,沉沉道:
“姜长千就那么放心把他交给你?”
“他很放心。”
楚音于是又笑了,笑得有点无奈,“这股子傲气劲。他就真觉得心在自己这儿的终究会是自己的——”
“我知道。”
沈弃站起身,将剑拿在手中,他深蓝的鹤纹发带扬起,额发也有些乱了,让风吹得是不符他年龄的萧索。
“七年前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