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东风夜放hua千树
那阵子他们有空就是下棋,齐怀文坐得发慌了就在窗边数着,发觉沈弃还真是算着时候练剑,风吹不动小雪也阻不住。后来西瓜病恹恹的,沈弃就将他送到齐怀文那里,练完剑再去看它,一并被齐怀文拉上下棋。这期间沈弃从没赢过一局。
齐怀文玩什么上手都快,更何况齐国最常出棋士,百十年前曾有位国手单个人横挑五国也难逢敌手。齐怀文十岁前除了读书的消遣就是下棋,从让子到猜先,从与自己一般年纪的孩子到他与自己年长数十岁的人下,有意无意的,照顾他的先生总让他去下棋。
好在胜在多数,他没下出逆反心来。天赋同这判词他自五岁出口成章起就背了很多年,做文章读书扎扎实实又是七八年,肚子里本就有不少东西在,因为想着一些事,倒并不觉那判词压得慌。
他自小就清楚,人是不爱常输的,他早先也是。但他一是赢在多数,二是输给有名号的国手并不觉得丢人,反倒是更多人输给自己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觉得脸上无光就不愿再去下。
因此待年龄再长些,整个齐国崇都愿意同他下棋的就只剩寥寥几个。不过那时候他上过许多道治国的文书,不知是否是阵营的缘故,宦官把持朝野,文书都如石沉大海,只有送过去的,从没传回来的。他上了两年书,却不曾见到片言支语,也对齐国失了意,重头就都放到与戏子舞姬厮混那头。
那时下棋也只当是哄他们玩,故意输过很多次。坊间就渐流传开来哪家楼的哪位赢了齐怀文世子,到后来实在多,齐怀文的输也就不值钱,再没人如数家珍的记。
倒是在路上撞见过几次曾下过棋的国手,都是斯斯文文的脾性,自然不会朝他啐口水,对头见面只是叹气摇头一脸惋惜。他也注意到那几位棋手,可只是照旧一滩烂泥似的醉,一点能扶上墙的气势都没。
这点上沈弃不同,他是齐怀文最不好对付的那种,全都是拼到最后实在无路可走才认输,好几次齐怀文以为他要认输便松懈下来,谁知让他跟只鹰似的,只一抓住破绽就不松口,若非有挽救的余地,几次险些让他翻成了盘。即便是输了也是俯下脸把棋盘上的棋都吃透,齐怀文早先奇怪,问他怎么了,哪里有了差池还是怎么。他回话说没事,只是习惯吃透败局了。
等那半个月的雪下够,沈弃的棋艺也到了对付起来要花不少心思的程度。往后他们也就下不了棋,辗转四处又是四处的应酬打通人脉。
往后齐怀文都留着些分寸,没再喝得烂醉,只是人走路虚飘飘,有意无意往沈弃那边斜。沈弃直坐着,斜过脸睨着眼去看他怎么回事,目光却常对上一双带笑的眼睛。他只是又转过眼目视着牵头,并没推开齐怀文。
回去后倒是摆开过几次棋局,但下到一半齐怀文便睁不开眼,面对着面沈弃将他的样子都看在眼中,便让他去睡,因此从没下完过一局。
等到了年关,齐怀文四处来来回回的走动,日子排的满满当当。即便是姜长千也推掉了手边的鸟笼,面上有了凝重的神色。
他们便如此的忙到第二个年头。
外面爆竹连天的响,街巷中都是火药味,满地的碎红屑纸。齐怀文却没让人做任何事,只悬腕挥笔写了两幅对联让贴大门上,直接放了府中一众杂役回家去,就留必要的人在,如此便算过了年。
沈弃进出门常见那副对联,红底黑字,墨意淋漓张扬。齐怀文的字漂亮得厉害,遒劲狂草,挥笔气势如临千军。
齐怀文只逢年过节时写上一晌午的字, 青天底下运笔写成后随即叩上玉印,晾干后列出张名单,吩咐人按名单将字挨个送到各家门户中。
姜很重家,过节往往并不四处串动,如何放浪的人都会老老实实在家陪亲人过到十五。因无需交际,齐怀文便得了空出来。
年初的几天齐怀文几乎没再往外跑,只在府邸中睡得天昏地暗。醒时常常天都暗下,饭也吃不进,就在院落中四处走动。有几次碰上沈弃晚上练剑,便就着坐在石凳上撑起头看沈弃练剑,石榴树老早就秃了,但树枝生得勾折婉转,有一番风骨在。
沈弃觉察人向来准,他原先好好的在练剑,一边忽得多出双玩味的眼睛不掩饰的看。开始是拧起眉头眼光过去一扫,可齐怀文向来是不怕给他看的,笑着接上他的目光。之后沈弃便无视掉他的看,但偏偏那人是从不知羞的,不转开眼睛,一直看。
齐怀文也真就清闲了半个月,他袖子一挥,散了大半府中原先的人,府中冷冷清清一点年味都没有。闲赋半月很能养人,他往日让病和酒色摧残的倦惫让扫了个干净,端正的气质重又养回来,配上那张本就庄正的脸与含情的眉眼,很是好看。家养的婢女侍童见他那副模样,才算是信了那般往日耽于酒色的主子,真是在卫地学宫好好读过几年书的人。
姜长千姜长宁需赴皇室的会,也不再来。齐怀文在十五前哪里都不去,转性似的,就搁院落里呆着,逗逗猫处理府内的事,见沈弃空暇便拖着他下棋,黄昏时候坐在石榴树底下撑着下颏,手上一本书,书看累便去看沈弃练剑。
这日照旧,沈弃算着时间,待天边彻底黑下前便收了剑。习惯使然转过身去看,那处却空无一人,齐怀文不知何时走掉了,就剩空枯的石榴树立在黑暗中。沈弃眉尖不自觉蹙起,握剑的手也紧上一下,但没再找,转身去洗手,准备喂西瓜。
进到屋中四处去寻猫没寻到,却见西瓜正睡在齐怀文膝上,很小的一团橘黄,毛还软绒绒的。齐怀文见他跨过门槛,举起眼对着他笑笑。
西瓜不大好,总是病恹恹的。他们都记得大夫那句话,但鄢陵的冬是很长的,西瓜很懂人性,体察到人伤心就去蹭蹭裤脚。惹得不少小姑娘很喜欢,总给带吃的去喂,但还是荏弱,瘦瘦小小的一只。这会不知怎么的醒了,小脸抬起,睁开铜黄色的瞳孔,朝沈弃弱弱叫了一声。齐怀文闻声低下眼去,拿指腹搔搔它的下巴,它舒服的眼睛眯起来小声咕噜。
齐怀文讲说喂过了,又问你吃过了么,方大厨伤到胳膊了。
沈弃将剑放在桌案上,弯腰单膝抵着地,一面捋了捋西瓜的背毛,一面说还没有。常人见他绷着张脸也都以为他并不怎么做表情,以为他藏得深,其实不然,沈弃是不掩饰自己的神情的。面目上虽是细微的变化,但齐怀文出身齐国贵胄,齐又是文斗最为猖獗的一国,他看人脸色的能力也算一绝,察觉出沈弃此时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知晓他有心事。
沈弃这人极怪,整个人活脱脱像江湖武侠故事中走出的,剑术精良,下意识循着规矩办事,待人有礼又光明磊落,抵触侠却总做侠该做的事,甚至被齐怀文认为是江湖间杜撰过于出格的嗅觉远超常人,能嗅出茶水中的药剂的事,他也真就当着齐怀文的面做了出来。可一旦被人称为侠脸色比吃了苍蝇还要难看。
人情世故见多的人,多半不会对人刨根问底,做事留着几分度,。齐怀文虽对各方面对沈弃都感兴趣,一并也好奇,可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便未问将疑虑问出口出口。
齐怀文一双眼停在沈弃脸上,提议道我带你出去吃吧,上元节有
灯会,去走走?
沈弃抬眼接上他的目光,说好。
鄢陵向来热闹,他们交代好仆役出门时天刚黑下来,没乘马车,只沿着一条巷子走。左邻右舍多是富商巨贾,朱门前都是两只红灯笼同挂,火彤彤映亮一整条道。回头看过去,更显得齐府门前冷清。
离巷子口十步远就能听着外面潮水激荡似的喧腾,齐怀文路上没说一句话,听见这嘈杂的声线脸上才带了点笑,问沈弃想吃什么。
沈弃回说随意。
这时已走到了巷子口,齐怀文停下步子抵着下巴想了半晌,向有护城河穿过的西头走。
齐怀文一向喜欢热闹,可一路上只顺手给两人买吃的,烤番薯糖人糕点揣了一捧,边走边吃。不知是不是嘴让吃的占住的缘故,他这日并不热络,话少到出奇。
许久,待终于填饱,回头去看跟在身后的沈弃,发觉糕点只吃了一块就不再碰。沈弃见齐怀文看自己,向他丢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齐怀文没讲话,又转过脸去。
却没想到他一转过脸就起了话茬,“这糕点做地太甜太腻,番薯烤得火候也不到。”
沈弃愣了一下,“确实。”
齐怀文接住他的话往下说:“不过我不讲究,左右都是个填饱。你是不知道齐都的人重视吃食,我在齐都那十年,即便这样也还是一想起他们对吃食的各种讲究都头疼。”
他语气带笑,但并非是专门对沈弃说的,喃喃自语像是只想说而不在乎听客是谁。沈弃就在他身后听他说些齐都的事,都是琐碎的小事,他竟都还记得。
齐怀文却跟看懂他怎么想的一般,边走边扭过脸说,“怎么,吓到了?哈哈哈哈,我记东西过目不忘。我现今可还记得两年前第一次见你时你的模样,那时你模子还有稚气——也是,现在算算你当年只有十六。脸我记了很久,还打听找过你,毕竟大冬天将我丢水里我总得知道你叫什么。可没半丝消息,没想到竟是大荒的,说来缘分向来有趣。”
齐怀文许久没听见身后动静,想来是沈弃因当年的事不大好意思,这里人渐渐多起来,左右找空地去走。
距河近了些,人也多起来,有几个孩子疯似的到处跑着玩,跑得急了没停住步子,直接撞在沈弃身上。
沈弃本身就不是多温柔的面相,孩子自知理亏,可抬头一看他的脸色,吓得眼中含泪,下一瞬就要哭出来。
沈弃弯下腰,将手中的纸包的糕点分给跑得急了撞在他身上的一众孩子,再抬头便寻不到齐怀文的身影,握剑的手一紧,绕过孩子们去寻他。孩子们瞧瞧他临走的背影,互相看看,捏着糕点又哄作一团跑开玩了。
沈弃四处找了不短时候才在花灯摊前找到齐怀文,他正一个个在解字谜。摊前红纸黑字架个板子写着拿几个铜板做本钱猜字,猜对五个送一盏莲花灯,十二个都猜对就十二倍的本钱的铜板。
沈弃到的时候齐怀文已经猜到第八个,周围聚了一堆人不知是在看他这个人还是看他猜字谜,老板在一旁边看边抹汗。齐怀文猜到第九个还嫌不够讨厌似的去与老板搭腔,沈弃拨开人群去到他身边站住,在一边听齐怀文去和老板讲话,他听出老板某几句话里有齐地的口音,沈弃目光落在齐怀文身上一下。
第十一个的时候没对,齐怀文笑嘻嘻的拿了摊前的盏荷花灯塞给沈弃,同老板说了句带齐地口音的话转身出了摊,老板原先抚着胸口想幸好,听见他这话愣了下,拨开人群去追。追上两人后,将一盏莲花灯给齐怀文,笑说他乡遇同乡人,二五作十嘛,这灯就送给公子您了。
齐怀文先是一惊,但还是收下,又用乡音同那老板攀谈几句,沈弃在一旁大致能懂意思,无非是问候身体的话。直到别的摊贩招呼老板说有生意上门,老板才笑笑又回去。
“你听得懂?”齐怀文觉察到沈弃的目光,移转目光问道。
“师父教过如何辨别和说五国的方言。”
齐怀文笑出来,说那你说两句我听听?
沈弃看着别处,说讲得不熟。
言下之意就是不想说,齐怀文本就是一时兴起,也就没有坚持。
花灯这事之后,齐怀文心情好起来,带着沈弃一路看着看那,嘴也没闲下来,提起不少之前在学宫时的事。说自己当年翻墙出去喝酒,找了师叔的徒孙一起,他把人架过去落了地,自己也上了墙,想踩着那人肩膀翻过墙时余光看到来巡视的学宫老师。他骑在墙上暗骂了一句,让那小子听到了也不管别的,拔腿就跑。
祭酒徒孙是个十岁就进学宫的梁国人,姓苏,人很老实,常说学成定要回梁国壮盛国力,也比他这么个十五才被卫徵招过去的学生重名声。他骑在墙上下不去,就叉着腿对提灯来照他的学宫老师干巴巴的笑,老师也朝他笑,手中提着的灯由下往上那么一照,显得狡诈恐怖。他直接被捉过去关了禁闭,放出来时候人走路都飘了。不过后来那老师亲自查了学舍的人,便查到学宫祭酒的徒孙身上去,照样也是关了禁闭。因为是祭酒亲徒孙,祭酒大笔一挥,亲自又给他加批了三天禁闭。那兄弟出来后有半年都在躲他。
齐怀文说到时笑得幸灾乐祸,不过想起些别的脸又耷拉下来,垂头丧气说之后他就不愿意再跟我出去喝酒。我是直接师从卫徵,一个人在老师那上课,并不与其他人在一块,起初就认识他一个师叔的嫡徒孙,也就拉他去。不过好在之后在学宫久了就熟了不少人,结伴一起串通声东击西爬墙贿赂门卫出去。
齐怀文微侧过头,道太叔剑阁的少阁主知道吧。听沈弃嗯了一声,便接着讲,当时也在学宫读书,我随老师读的更法,他读的经商之学,去年也回了剑阁了,不锻剑改做剑贩子去了。酒品奇差无比,一喝醉就抱着人喊他青梅竹马的姑娘的名字,一起喝酒的都被他叫过搂过,搞得所有人都熟那姑娘叫什么,他自己醒了听见旁人打趣还不知他们从哪里听来的,追着人问。初去学宫还好,在那里呆久了,整日读书读得五迷三道,都得疯。
“不会生事?”沈弃问。
“自然会,书呆子根本用不到那些老妖精身上。他们书读多了的一个个脑子转得飞一样,翻墙没过俩月就让摸清我搞的规律和暗号;贿赂,门卫直接换成三个黑脸死板的。只要东窗一事发,我就肯定会被拉去禁闭室,无论我究竟在不在那跑出去的人堆里,他们默认了是我做的指挥,我申辩向来不听,老师也从不管我。有次玩的大了,被关了一个月,夏天不做些事坐不住,就写了冷霜记,招了往后那么些麻烦事。”
他一通的说,说得绘声绘色,临近河流,沈弃在他身后,注意着四周越来越拥挤的人流。
河岸边全是人,水面上明明灭灭挤了半个河面宽,四处的柳树上悬了灯笼,灯笼与河面上覆着的莲花灯一同将河边照得亮如白昼。
齐怀文向旁人借了火,点燃将花灯的灯芯,又凑近续着点着沈弃手中那盏,待前面人散了些才走到河岸边去将灯放下去。
沈弃刚要放,被齐怀文出声叫住。
“齐国这灯里能放纸条,书上愿望,传闻河神会帮着实现
。这灯依着齐制造的,也能。你要不要写?”
沈弃将手中的花灯往水面一推,用动作告诉他不必了。齐怀文看他那样,四处看了看,发现也难寻到纸墨,索性也把花灯放到水面上推远了。
月上柳梢头,河岸旁的人更多,身后不少人手中拿着点着的花灯拥挤着,沈弃在他身边举目寻人稀的地方,寻到个空当,拉住他就走。
他们逆着人流往外走,沈弃不讨厌热闹,可在这人多到成潮的里头泡着也并不舒坦。周围烛影憧憧,于是紧着眉尖四处留意,想寻空位大些的地方,怕齐怀文让人流冲散,还握着了他的手腕。
他身后的齐怀文挑起眉毛,一双眼看着面前,春蓝的冬季衣服,还是当初自己挑给他的款式,当时注意着他的年纪,专门嘱咐做得稍宽裕些。但他身量较半年前同实在不少,长度显得有些不够穿。沈弃长直的黑发同束起,发丝如水似的泄下来,水蓝的发带随着头的动作与细风在脑后晃。颈后的肤色依旧是白得发亮,但这时月色与烛火皆在,莫名为他拢上层烟火气,极有人色。是并不宽阔健壮的少年身影,但如一柄剑,直、锐、飒。
走到没几步,身后人忽得挣开沈弃善意的桎梏,沈弃不知怎么回事,以为他又临时起了什么意。因怕与上次一般没留意被冲散开,唇抿作一条线紧着眉回过脸,眼中有些恼。忽得有只手同沈弃没收回的手交叠住,那只手有很足的热意,五指很长,匀称裹着肉,骨意不重,指尖有写字留下的薄茧。
沈弃停下脚步,目光找到隔了一步远的齐怀文。齐怀文眼底漾开笑纹,一双眼像是等了许久似的与他的目光交住,头微歪着,一语不发,但唇边挂着狡黠的笑。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正视的缘故,沈弃倏忽察觉到齐怀文能那么好看,儒气的俊雅与痞气的糅杂,眼珠是很深的灰色,光影具在其中也像是要把人人吸进去。唇边挂着的与往日逗他的笑并不一致。
沈弃纤长的睫毛翕动两下,偏过脸,薄薄的唇抿得更紧。
他不知是什么缘故,心鼓乱敲,索性摔过脸,不看身后的人。齐怀文在后面呵呵的发笑,笑得指尖都微颤,颤意传到沈弃指上。人流依旧攒动,沈弃并没扔开他的手,两只手就在光影进不去的暗处牵着。
齐怀文笑了一会便止住,手到了人少些的地方水到渠成地松开。
沈弃却觉得那笑的颤意续得很久,久到齐怀文后来又讲起别的时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觉得那颤意还在指尖蔓延,酥酥麻麻的,痒得心一阵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