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千古文人侠客梦
窗外是一片不大的湖,长久不见雨,水面低得躺在岸底的石块都尖尖露出水面。如今结了冰,残叶败梗冰结在湖面上,黑黢黢像胶住的墨块。
那年鄢陵的夏总共就没下过几场雨,秋又照常的极短,祈雨庆典办过好几次,歪打正着撞上过一次,可就小下半个时辰就停,过后日头照样大摇大摆地照。
姜王将求雨担子甩给姜长千。姜长千寻遍了法子,四处寻方士,但仍是头大。半带认真的问齐怀文怎么看。被齐怀文回话说这我不会,术业有专攻。这得问方士,郑国的方士不是最闻名吗,你去翻翻看兴许能找到一个。
姜长千讲能翻的都翻大半了,不还是这样。又小下声,靠近了些齐怀文道你猜怎么着,从前六国最为闻名一位方士是为郑国做事的,百年难遇的天才,但可惜闻名得快陨落也快,后来算错过十几次天灾便被免了职。
“说起来倒也有意思的很,这人与我还有些干系。”
齐怀文依旧歪头看外头苦寒的池塘,开口道:“哦?”
“你可还记得我克妻的传闻?”
“略有耳闻。”
“当年他为我算过一挂,就是那时得出的命数。母亲听后为保稳妥,便做主压下去。倒不用费那功夫,自那次之后他便再未算准过。”转口又道:“你可知戚家?”
“吴国戚家?”
“不错。”
“十多年前为江湖豪杰仗义疏财的鲤鱼乡123嘛,略知一二,你讲。”
“这江湖郎中曾为戚夫人慕容氏算过一挂,说命中会有一对孪生同胎的双子,若养在一起长大必生劫乱。”
“我记得戚家只有两位少爷,年长的较年幼的大上五岁,并非同胎所生。”
“不错,大少爷还是因练剑时淋雨生了病才在十岁故世的,倒也奇了,戚家家主当年同中探花了,可不留恋官场,呆了两年便回乡,都说他去京城那几年唯一的收获是他妻子慕容氏,珠联璧合举案齐眉好得很。倒是他们鲤鱼乡123,怎生得让孩子练起武艺来了。”
“千古文人侠客梦啊。”
“据传是戚家大少爷想学。”
“几岁的孩子哪里懂什么。”齐怀文呷一口茶。
姜长千笑了几声,“说来瑞王与王妃都在武学上有不小的造诣,但这么相处下来,怀文倒是对舞刀弄枪一丝兴致都不感。我年幼时尚习得不少防身之术,去年要教你你都不肯学。”
齐怀文满脸休要再提,“我不爱那些东西嘛。”
姜长千十足能看人面色,笑道:“说回那个,倒也没留下时候给他们兄弟残杀不是?戚家二少爷方满七岁他戚家满门便卫吴国都城战死,随后吴便为梁所灭,那城仍未守住。那道士倒是之后再无音讯了。这些年倒是他为我算的那挂又被翻出来说,也就渐渐成了坊间的传闻。说起来这道士却还是你齐国人。”
“齐?”齐怀文回转过脸来。
“没错,后来在郑国闻名罢了。”
齐怀文本是边饮酒边听,忽得来了兴致,说明日我与你一起去物色人选。
姜长千说那我安排下去,又笑道你卫徵先生可是专擅此道,你真不懂?
齐怀文讲哪里啊,他专心修法的。我老师还不是拜你姜郑二国所赐,卫国那么没了,人就呆在学宫再不入世。见过的人少,后来口口相传,什么事迹都给他背,越来越得像个妖怪。说着话锋一转,换了语气道慧极如他,就是算得深,又何尝看不明白。他这辈子除去年轻时名满天下就没个顺遂时候,可非要削尖脑袋凿南墙,去做那卫国的遗臣。
“他看得透,不仅他自个儿,连旁人瞧得明白。”
“从前只旁人左道说卫徵先生的事,今日听你这么一讲,这破国之仇真怕他将你要回去。往后若事成,若有机会要备上谢礼去谢过。”
“你去见也见不上他。”齐怀文看他一眼,饮上一杯热酒,借着酒气悠悠道,“倒也别怕他给你使绊子,没他我还来不了。”
“入门弟子的去向需征得老师同意的传闻是真的?”
齐怀文又饮下一杯酒,不回话。
姜长千便当做默认,为他续上一杯酒:“那真是要谢过卫徵先生。”
齐怀文望向外头满地萎黄的枯草,极短促地笑上一声,“可不得。”
朝廷那边正急着四处找出名的方士祈雨,齐怀文倒也确实跟着姜长千掺和进去,一本本的查诸国方士的名讳。
还没等他们这边将靠谱些的方士名单列出再一一派人去请,鄢陵便下了场大雪。
原先的鄢陵是干冷,这年秋初便开始冷,但仗着刚将头上缠上两圈的抹额样的纱布拆掉,齐怀文整日整日的出去与人喝酒在花楼中厮混,也就天天醉。因为沈弃一进楼就开始打喷嚏,鼻子让香塞住后就是一双冷眼紧紧在齐怀文身后跟着。别说其余姑娘让他看得发毛,齐怀文自己都不自在。沈弃早先立了名声,再不敢有人来寻齐怀文的事。此后除去特殊几个武将,他同张李王家少爷出去都不带侍从。
那阵子是齐怀文刚搬出去,人还不清楚,便依了旧例照旧送去四皇子府,留在那里过宿。沈弃需护他周全,过了三更人都不见人回来,也就提灯到处去寻人。齐怀文那伙狐朋狗友他又匆匆略过没记住过脸,这一乱惊动了不少人,五更时才接到旁人传讯说人在姜长千那里。沈弃这才松下口气,驱散齐府中的侍从让人回去休息,转身让人回去备了马车去接他。
齐怀文自知沈弃能离自己远些便远些,可起初一直不清楚是为何,毕竟他尚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并非什么让人敬重的存在。但其实别的都不算什么,缘由是沈弃鼻灵,尤其遇见酒气与浓厚的脂粉气要狠拧着眉,齐怀文整日万花从中过,纵使片叶不沾身,可香味酒味还是染上些。
但齐怀文嗅觉只是稍迟钝,并没被塞严,那脂粉香也仅是极轻极淡的缭着。后来发觉这事,也朝姜长千嘀咕说我当年写书都觉得嗅觉过于敏锐不切实际便没加,没想到真有人嗅觉如不着边的书中奇人异士般。
好在齐怀文酒品倒不差没发过酒疯,多半时候是歪头也不管究竟人在哪,只管眯眼倒过去。马车中放不倒他,沈弃便只好将他放自己身侧,揽着人的肩让他坐正了,但多是醉成一滩烂泥往他肩上靠。于是酒气盈鼻,熏得他脸上颜色很差,但久了也实在没别的办法,也就任他靠,一回去就要沐浴换衣裳。将齐怀文从马车沈弃身边掺进屋中的旁人只道——二位倒是越来越亲近了。
都知齐怀文脾气好,尤其疼惜美人。即便是长宁公主那个被娇纵惯的性子,还总跑来看西瓜时踢他踹他拧他甚至妄图挖他墙角,齐怀文也照旧不气,边笑边逗,从没说过一句重话,更别提动手。
沈弃是个站在全京顶好的花楼中干净一张脸也极惹目,不少次苍蝇一般聚起不少人同老鸨论他买卖的长相。他也就很不喜欢往里挤,除非去接醉瘫了的人。
齐怀文读书多——传言到鄢陵来时从学宫拉了半车书来,原本的住所让他放一把火烧了。都猜那番举动是告诫自己后退无路,
举步维艰。
那些书后来全归置到一间藏书的阁子中,锁只他自己有,宝贝得很。他书读得多,话本就不少,又背井离乡在学宫呆过四五年,见识远超常人。他们在马车上的不少时候齐怀文就与沈弃讲他自己讲文人轶事,沈弃常是敛眼样子,可不时随着话语身形动动,齐怀文就知道他在听。车夫都看在眼里,流言蜚语传开也并非子虚乌有。
沈弃功力不浅,常能听见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可听了便只是听了,并不言语,照旧该自己的一分不懒。后来还是齐怀文发觉出来,分发银两,倒是和和气气的散了一众差仆。
这日把人接过来却不大如往常醉后,虽是一致的歪头便睡,可周身并无一丝酒气,反倒一股清茶味。
那味不浓,极其浅淡,但沈弃并不生。拎下眼帘看在他肩头仍好整以暇昏睡的齐怀文,猛一抬手将人往外推。齐怀文经他那么一推,头正顶上马车的竖起的四方木柱棱上,人顿时醒上三分,睁开眼捂着前额,语调有点气。
“你可别给我身上又留下道疤来,这才刚好。”
沈弃却连应和都不讲,转眼那抹浅蓝便出了马车,同驱车的马夫挤到一块去。
“唉,我错了,我认错。”齐怀文先是愕然,而后是让无数姑娘磨出的习惯——总之先认错再说。于是连忙赔不是,说自己酒上脑,可前方的人并不理会他,只闻马蹄哒哒作响。
他不清楚怎么回事,只道是往常让他靠久了生了气,便斜斜又睡死过去。
待到了府中沈弃更是头都不回直接从侧门进了府,并不管他。可府中原先经早先为打断风言风语那么一遣散,本就不剩几个伺候的人,留残那点人夜里同沈弃去找人,那会兴许是刚睡下没多久,门口便一个接应的人都没有。
只苦了车夫,刚到府中接职半天不到,大半夜就被人拽起来,别的不说他还不识齐怀文究竟住哪、这府里路如何走,看着沈弃身影直接往里走不带回头的,便为难去瞧瘫作一团的齐怀文,左右纠结了半盏茶时间,门内倒又现出一抹蓝衣来。车夫这才拭去额角的冷汗。
北风乍起,拂得沈弃束发的发带随风而动,可他脸上仍是不好看,一言不发得从车夫手中揽过齐怀文,拽着人就往里面拖。他虽说一月里长同了些,可身形仍是不及齐怀文,齐怀文脚底就在地底蹭,这年鄢陵雨少地干,硬是让他在黄土地上拖出一道痕迹来。
原住的人讲究,侧门的门槛照旧修得同,实在不好拖,沈弃便捞着人腿弯拦腰将他打横抱起,倒也懒得放下,直直往府里走。走了十来步,想起些什么,回头看仍呆在原地等招呼的轿夫。
“你回去吧。”
车夫是个到鄢陵谋生的郑国人,齐怀文把关挑的,十足老实,听了沈弃那话忙不迭地点头道好,这才上了车驱车去正门还车。
沈弃将人往屋中带,路过那株石榴树,停了下脚步匆匆瞥了一眼,又抱着怀中醉鬼往屋里带。到了屋中将他往床榻上一扔,他倒也认自己的床,翻身在枕头上睡得更香,沈弃将被子扔到他身上,转身出了屋,门关得很大声,惊得齐怀文梦到自己让天降一道响雷劈中。
纵使沈弃走前扔给齐怀文一床被子,可齐怀文当日晚上都没醒,去为他送饭的姑娘见饭都热了不知道几遍,便大了胆子去探看,谁知齐怀文脸上一片红,发了热,头上火燎的烧。便紧忙去叫了大夫来看,果真是烧得重了,人让晃醒也仍旧晕,歪头又要睡过去的模样,大夫忙说不能睡不能睡。
沈弃刚练完剑回去,便见齐怀文房口涌了一堆的人,还没来得及想便让一个姑娘拉住往里挤。周边人知道他的冷脾气,自觉开出条道来,他一到床跟前站着,便见大夫大声对齐怀文道不能睡的情形,于是推开大夫,伸手就往齐怀文脸上落了两巴掌。齐怀文这才醒转些,木楞楞的盯着沈弃看。
沈弃退后给大夫腾出位置,拉过一边的管家说了两句,这里除了齐怀文最管事的就是沈弃,管家于是扬声让一堆人先散了。
药端上来是泛着苦气,沈弃看着心想是不是得硬灌下去,谁知齐怀文有了些力气,撑起身一手接过几口便喝完,又将药碗还给他,拉上被子躺下,临睡前交代道:“若有人来就说我正休息,不见人。有人来就让管家先应酬,跟管钱的说一声,这月工钱给他涨两倍。”
齐怀文倒有先见,那消息传出后果真成片成片的来人,本来胖墩墩的管家一番应付下来,甚至清减下去不少。
齐怀文往日活蹦乱跳胡吃海喝的一人,病来如山到,一病便一发不可收拾,额上的热半月才消,中途来能过了八面玲珑管家那关见着他的只有姜长千和姜长宁两个。一个是不敢拦,一个是拦不住。
姜长千在时都是散了一众人独说,不知在商量什么损人的阴招。
长宁从沈弃那边接过西瓜在怀里抱着顺毛,也不避讳,寻来个凳子坐床前同齐怀文说笑。她不爱在宫里呆着,除了几日必有的觐见姜王,其余时候一个接一个的缘由在姜长千那里赖着不走。心思直,肠子弯弯绕也少,易容换衣都不做就往外面跑,更别提将那一对星月耳环摘下,好认得很。姜长千劝过几次,都不听,无法,只得命贺泽寸步不离跟着她。
齐怀文没法四处逛,沈弃肩上担子瞬时便轻下,可齐怀文半死不活睡过去什么都吵不醒的模样也让人安不下心往别处去,沈弃也就只好大多时候在齐府里呆着。正巧长宁三天两头来找齐怀文给她讲故事,贺泽跟着也要来,就常让沈弃拉着到院落中比试。
长宁来的最终缘由本就不是为了看齐怀文这个泼皮不要脸的,可沈弃除去大多时候并不说半句话,她就只好缠着齐怀文让他说故事,借故去同沈弃搭上几句话。
其实她先前只与齐怀文相处过半个多月。那时候齐怀文刚到鄢陵,素衣广袍一张既端正又明艳如玉石的脸。长宁早听闻学宫教律极严,齐怀文也尚还端着架子,一答一笑给人印象极好。可后来多见过几次便彻底卸了那些装扮,没几天就成了京中最好青楼的常客。长宁起初还不信,直到后来在哥哥家里看见发酒疯的他,乱着发,又哭又笑,疯疯癫癫不成体统。
酒醒他自己便来赔罪来了,长宁却仍是怕,离他离得远远,还是哥哥搭得线才草草受了他的歉。后来听闻了冷霜传,这才好了奇。她虽不喜欢那本书,可那么细腻的一本书竟是他的手笔,没法不好奇。长宁不是个认生的,齐怀文也绝非话少的,两人一拍即合,没几日就好得让姜长千看了只得无奈的摇头笑。
可惜很快那好便与长宁最宝贝那只星月玉镯子一齐断了。齐怀文也惊,只是轻轻比对一下,没想到就碎成了几截碎玉骨,即便他捡起带了星月的那一小段碎玉对天发誓说这玉在长宁手中,她就可以许一个他有余力能办到的事,可却又阴差阳错撞上长宁发病。长宁自幼身体就不大好,那遭不知是歪打正着还是让气得,紧忙让姜王送去温家暖和的地界养着了。
说回长宁到齐怀文这里讨故事听。她原先存得心也不纯,但齐怀文兴许是闲,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慢悠悠的同她说。谁知沈弃没过几日就找贺泽去了,两人在外边一
番缠斗,看得长宁似是要咬碎一口银牙。
“你就说救命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不就得了。”齐怀文靠坐在床上,指间夹着页书,低头看书的间隙说出这么句话来。
“土死了,别以为我没看过你那本破书,拿你冷霜记里写的来劝我哪里是个好事了,我不喜欢那么惨的故事。”
齐怀文没抬头,嘴角扯出一抹笑来,索性不看书,披上衣服下床到窗前同长宁一道看。
长宁看着外头银光闪动,招式一来一回的,心思一动,又道,“你可知现今传了一本续写的冷霜传?”
“不是一直都有吗?我还看过几本呢。”
“啊?我以为你就不管了呢。那本刚流传出来的,续者名叫慕容,就是复姓慕容那个慕容。”
“行行,知道了。这本没看过。”齐怀文一双眼盯着外头正到最关紧的比试,敷衍道。
“那本将你前天胡写的可都收了,笔触也像,是不是你偷偷去续的?”
“哦?”齐怀文正看得起兴,听见这话放弃了观战,掉转过脸去问,“跟谁在一块了?”
他面上没了往日轻浮的笑,一双眉紧着,简直将长宁吸进眼珠中。长宁又想起半年多前那场酒疯,往后退了一步。齐怀文见此笑开来,微偏了头等她回话。
僵持了一阵,长宁才道,“侍女说说是剑客,叫什么来着,周周什么来着”
齐怀文挑眉,又回过了脸观战,紧着唇不作答。
“怎么了?”长宁看他哪根筋搭错了似的。
“没什么,有一点在意罢了。”
长宁不知怎么回事,转头再想去续着看,外头那场比试已经完了,两人这会都收了剑,谁胜谁负也不知。心觉无聊,外头两个人身份又特殊,就又追问了去,“那剑客真是他们大荒做原型的?”
“我以为是个人就能看出来。”
长宁抬脚便想去踢他,可有思及他还体虚,匆匆收回脚,谁知收猛了,后脚跟撞在桌腿上,疼得歪牙咧嘴。
“冷霜后来究竟跟谁了?”长宁吸着气矮下身去梁脚后跟。
“我不告诉你。”
长宁暗想不告诉就不告诉,她也就一问。
齐怀文倒还是看着外头,若有所思的模样。
长宁梁好了脚,起了身去看外头,两个少年兴许是比试完了,站一起在说话。长宁起初还以为眼昏了,可梁了梁眼还是原样。回过脸拽着齐怀文的衣袖,道,“他还能那么那么啊,算了,”长宁组织不出言语,叹出一口气,“他还能那么笑啊?”
是秋末的光景,天上不见半丝云骨,日头吊在头顶,沈弃是一身同天上叫人心悸的蓝一致的衣裳。此刻正抿着唇同贺泽笑,冷峭的眼弯弯折折,薄薄两片唇撇起露出齿列来,额上蒙上层薄汗,两颊是不同与往日苍白的浅红。贺泽儒生的一张脸也染了红,正同沈弃讲话。
“你不是看到眼中了么?”齐怀文屈指敲了下她的额头,笑嘻嘻的含蓄讲道满京夫婿那么多,你生得又漂亮,换一个呗,我看这局悬。
还没等长宁去拧他便立马又钻回床上。
长宁看了眼空落落的外头,又去看床上又翻起书来的齐怀文,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索性不去想别的,又想起树下那抹蓝衣身影,用齐怀文听不到的气声小声道:“还真会挑衣服”
齐怀文后来病是好了七七八八,但与姜长千就请方士的事商量半个多月,鄢陵就下起大雪,出去有些难,他前一阵养病也将身体养懒,便暂且在家等雪停。
雪乍一开始便连下好几日,都不小,后来暂且停上几天也是很厚一层雪在路上,路难走姜长千和姜长宁就不再来。没长宁在耳边喳喳吵,齐怀文倒有一刻的不知做什么。不过那无趣也好排除,他拥着暖炉看书看得眼疼便越过窗去看沈弃。
雪大沈弃自然也没出去呆在齐府中,雪小些时就在雪地里练剑,东哥在房檐下看他练剑。齐怀文住处的窗能览尽整个院子,前一阵书看得无聊就透过窗去看少年舞剑,沈弃一套剑法练完收剑,西瓜便在雪地上踏上一串爪痕,一晃一摆的去与沈弃亲近,一人一猫很是可爱。
兴许是猫通人性,西瓜与东哥都很黏沈弃这半个救命恩人。与这两只猫处得久了齐怀文从中看出些规律来,西瓜倒好,东哥却没由来的很不喜欢齐怀文,在姜长千怀中张牙舞爪,向来没给过齐怀文好脸色。
西瓜体弱,一直养不胖,齐怀文请来的兽医说这是天生体弱,若非他们捡着,就算在母猫身边也抢不过奶,终究是个活不长的命数,就看能不能撑过这年冬天。
但一窝生的东哥长得结实,两三个月就很皮实,也因皮实,闹过场很不愉快的事。
东哥凶齐怀文是在那场大病后开始的,但也只是模样凶,没做过什么见血的事来,齐怀文也就不当回事。有次他在姜长千脚边抬爪去捉姜长千的晃来晃去的衣带,齐怀文发觉他脚上有团黑的,问姜长千怎么回事上次见还没有。
姜长千道前阵子有人送来不褪色的墨一块,就研开试,没留神让长宁错用了去逗东哥,在他前爪上写了个宁字。
“长宁后来知道了吗?”
“洗不掉差点气哭。”姜长千将东哥揽到手臂间,抬起两只前爪给齐怀文看。
齐怀文凑得近了去看,却见东哥忽得伸开爪子从姜长千挣出,直直扑向齐怀文的脸,又凶又猛。沈弃原先在远处看着,见到那情形连忙赶去跃身挡在齐怀文身前,将他拉到身后,剑在鞘中就要打在三花猫身上。贺泽也一同到了,见他那般,用自己的剑轻轻移歪了他的剑。
齐怀文用手挡在脸前,好在没破相,但手背还是落下三道翻皮带血的爪印,疼得抽气。可还是拉上沈弃,劝道善妒罢了,别同它一般见识。
东哥见势不对,紧忙往主子身后躲,猫的主子脸色也并不好看,急声唤来婢女去叫大夫,一边沉着脸转过身伸手就提起东哥的后颈,张嘴就是数落,东哥滴溜溜一双眼都逼出些泪来。
齐怀文看着手背上的抓痕直吸凉气,对姜长千轻喝道,“你也闭嘴吧,它成这样怨谁你不是最清楚。”
姜长千脸上原本有些愠色,听见齐怀文讲话,嘴边却有了笑意。
齐怀文倒不去理会他的转变,只回身轻握一下沈弃的手腕,轻声欣慰地道,“还是西瓜乖,回去时候路过肉铺给它带些回去。”
沈弃抿着嘴,握剑不说话,只点了两下头,转身与贺泽一起回原先的守卫处。
走远前倒是听见姜长千与齐怀文又说起来,含糊间有一句揶揄,语气带笑,但并没笑意,说他实在是尽职。声量不大,却能入耳,齐怀文不理他这句,转提别的事。
贺泽自然体会出哪里不对来,小声问怎么回事。
沈弃摇了两下头,只说没什么。
天冷身上伤愈合得格外慢,下起雪后手上也仍是缠着一圈白绢,又因大病初愈,大夫禁了他的酒肉,他便只有读书这一条路。这天他自藏书的阁子中走出,将两门阖住上锁,转身看到正在檐下避
雪的沈弃,便叫了他一声。
沈弃正在檐下避雪,西瓜也在他身侧卧作一团,听见叫声回过脸去看见不远处抱着几本书的齐怀文,点头权作应答。目光犹疑。
“这雪一时半会小不下,雪大你也练不成剑,要不去我屋中下一局?”齐怀文建议道。
沈弃想了一刻,往齐怀文那边走。
齐怀文又叮嘱,“屋里暖和,把西瓜也抱进来吧,它那四只小短腿,跟着你跑怕是累坏了。”
西瓜不满地细细喵上一声,可声音细弱又隔得远,齐怀文自然听不到,沈弃倒能听见,弯腰揽它在怀中,等齐怀文走到他身边,一齐沿着房檐无雪的地界向齐怀文屋中走。
沈弃在外面练剑有些久,浑身带着冷气,齐怀文从他手里接过西瓜时被冷气染到些冷得缩了肩,将揣着的铜炉塞到他手中,回身抱着猫坐到桌前去拿棋盘。棋盘摆好耗不了多久,齐怀文将装有白棋的棋盒推给沈弃,沈弃却伸手抓一把在手心,执意猜先。齐怀文挑眉看他,心想莫不是个中好手,也伸手去抓了棋子放到桌案上,最终还是沈弃执白。齐怀文多嘴说你看不是一个样吗,被沈弃剜了一眼。
下起来沈弃就发觉他确实下得不错,能瞧出齐怀文的套也如他行剑一般的谨慎锋利,赢的执念率直的在每一步棋里露出来,目的太过明确,遇上别人便好但遇上齐怀文这个爱给人使绊子的,更容易看清步法。中盘齐怀文便赢了。沈弃凝着眉看棋局,模样是不大甘心的样子。
齐怀文看着他笑了两下,抚慰似地道,“你下得不错,你老师教的?比姜长宁好多了,整天就是悔棋。”
“师兄教的。”
齐怀文从棋盘上分出神起看沈弃一眼,见他仍是很专注的神色。
“那什么时候拉上贺泽下局试试。我老师提起和你师父下过几局棋,说步法诡谲,可是真的?”
“是真的。”沈弃依旧沉着眉看那局败棋。
齐怀文顿时丧了气,“我和老师下过那么多局棋,算计不过他,赢过他的次数一只手能数过来,原先报国无路就想当个天下第一的棋手,可中途遇见了老师,就知道不可能,还是报国来得实际些。不过想来是下不过大荒山主。”
沈弃抬起头来,一双秀丽的眼睛对上齐怀文,“师父说没能赢过卫徵先生一局,你与先生下还有赢面,与师父下倒是未知,大可一试。”
“去哪能找到你师父?”
“不知道,现在不知云游到哪个地方去了。”
“大荒山主不守山了?”齐怀文惊叹。
“山上有人在守。”
齐怀文不是个嘴会漏风的,沈弃听出他话中有话,可并不挑明,只是走到他身边去看在他腿上睡着的西瓜。
“刚一开始就睡熟了,”齐怀文轻戳一下西瓜的耳朵尖,那耳朵便轻轻一动,齐怀文扬起脸笑道,“比姜长千那只乖多了。”
“确实。”
沈弃弯腰去顺了顺西瓜的毛,西瓜醒了些,眼睁开一线缝,见面前是沈弃,又安安生生合上眼睡过去。
齐怀文看见他唇角难见的笑意,“你倒还挺喜欢猫。”
“不喜欢。”沈弃直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来去看外面雪。
“停了么?”
“还在下。”
齐怀文并不松口,将话又扭回来:“可你偏偏就是喜欢它的模样。”
沈弃先是怔上一怔,别过脸去对上齐怀文。他鼻尖被冷风吹得有些红,脸盘依旧是莹白的雪色,一双眼睛直视齐怀文,眼中清清寒寒宛若雪地,“你如何知道我喜欢时的模样?”
齐怀文并不惧他的直看,对上他的眼睛,笑道,“我如何不能知道?”
沈弃向来习惯将所有的事都定好,一日该做什么都分划好时间,尤其最烦别人扰他练剑。他剑快对来人极其敏锐,横冲直撞赶上来只有伤到的命,可偏偏有意无意撞上来的人不少,多了之后有了脾气。气上头来连顶漂亮的姑娘来送茶水都不给好脸色看。
只是往常他除了对他师哥,对谁的脸色也未多多好过。
齐怀文早前听闻也直道这脾气也不知到最后是哪家姑娘运气不好摊上了。
可西瓜在他练剑时耐不住了便来回跑动,去跳抓麻雀捉地上长虫,囫囵整个落满雪的院子就见一抹橘来回窜动,即使这样他也就收剑在一边看着,实在等久了就将麻雀挥剑挑断羽翅,扔到檐下让西瓜玩。齐怀文情场上来回多年,自然懂得个中缘由。
沈弃呼出一口热气弥散出遮住面庞,停滞一阵,回过头去看窗外的雪。
许久,拂掉往日刻意压沉的嗓音,稚气未脱的少年声自窗边闷闷响起,“现在不去喜欢它,以后就没机会了。”
齐怀文心中动上一下,脑袋里有根弦铮得起了一声。他抬眼去看,目光中是沈弃瘦削清劲的身形,指腹在西瓜背上轻抚,没再回话。
窗外吹进夹雪的朔风来,齐怀文经风一吹低低咳了两声,伸手挑拣着同色的棋子丢到棋盒中,出口提议:“再下一局?”
沈弃身形动了动,清清嗓子,关上窗转身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