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齐怀文扶墙挣扎几下,迟迟爬不起来,索性半跪,双臂撑在地上弯腰咳。无力之后一股怒气反卷上来,齐怀文用理智抑住,索性就不去靠近屋中那个紧盯自己的人。
沈弃脸上有两痕擦伤,没有止血和涂药,洗过澡的缘故,伤口还外露着鲜红的细道血肉。
说来有趣,沈弃对脸从来没有过多在意,不爱照镜。但即便从前鄢陵刺杀的人再多,也没人伤到他脸上过,如今第一次见他面上挂花,竟是喝酒喝多了摔的这玩味原因。
“你这次还想和我说什么。”没想到是沈弃先开的口。
齐怀文背抵住门捂颈项抖着喘息很久,这才颤着牙关道,“你刚刚”
沈弃不答,只问,“你之前同我说一月,如今已是多少月了?”
“那是我不对,但是确实出了岔,这你也知道,只能从头开始。我现在说兴许也没什么诚信度可言,但这次确实快了。”
“我不是在乎这个。”
“看起来不像。”齐怀文垂下眼活动着手腕。
沈弃一边淡淡的说,一边站起身来,走近齐怀文。
齐怀文仰起脸同他对视,却被沈弃的怒气逼得几近喘不过气来,有些后怕,挣扎着站起掉头想出门。
他也去做了,只是刚申去开门的手却让抓上,紧接着腰上一紧,被拦腰抱起。他扞不动握在腰上的手的分毫,最终也只落得被对方扔到床上的结局。
沈弃却没有如往常压上来,只拉了个凳子在距离床边近的桌旁坐下。
“我们好好说说话。”沈弃道。
“我不就是在和你好好说话吗。”齐怀文让被扔到床上时硌到了腰,再加上方才那一出,酒气上脑,微微有些恼。
沈弃指节叩得木桌笃笃作响:“我理解不了你为什么对总要失败的事执迷不悟。”
“我还迟早都会死呢,你现在要拿着你的剑像对西瓜一样对着我吗?”
沈弃被他这作比问得一愣,思绪回归到某年的冬天,那只奄奄一息的橘色猫,那个浅浅的吻,但很快摇头,挥散脑中的记忆。“不同的。而且你不一样。”
齐怀文极擅借力打力,“齐于我也不一样。”
沈弃停滞了很久,屋中只有齐怀文渐渐平复下来的呼吸声,以及烛花劈啪的细微声响,等了许久,沈弃终于道。
“你是个很明白的人。”
“是么?我不这么以为,正如你所想,我傻得很。”
“”沈弃没有反驳,他在凳子上换了个坐姿。“你与姜长千不是仍在通信吗?”
闻言,齐怀文顿时从床上直起身来,语带怒气:“你查我?”
“你不也查我?”沈弃反问,“我从没和你说过我与师兄通信的事,可你在我告诉宁南堂之前就知道。”
“宁将军不放心,你知道齐对这个查得一向严苛。”齐怀文并无过多心思去解释,忙问:“你究竟是从哪里查出来的?”
“不需要查,你准备的如此之充分,若非别有用意,没人会知道。”沈弃冷静地望着他,“你不必怕,我不会去与外人说这事加害你。”
“可你仍是知道了”齐怀文沉眉思索了一阵,抬眼问:“是你师兄?”
沈弃烦躁的甩了下酒劲没消嗡嗡一团乱的头,“与他无关。“
“我没留下过破绽,若不是你师兄“
“自然不是因你,别人有心罢了。“沈弃寒声道。
“什么意思?”
“姜长千。”
“那不就是你师兄”
“你若想如此,那就信了吧。”
齐怀文将头抵着床柱,被他这话呛到,咬了咬嘴唇,换了个话题,“我很好奇,你师兄究竟同你说了些什么,能使你对齐如此弃若蔽履。”
“你对我师兄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如此多敌意?”
“哦?”
“之前确实有些关系,可早过去了,现在和他没关系。”
“哦,是吗。”
沈弃抬起眼睛,脸色并不好看,“你不要多想。”
“我没有。”齐怀文脑子也不清醒,头抵床柱嗤笑出声。
沈弃垂眼看了地下许久,忍着脑中的嗡嗡乱响,拧着眉毛又抬起头来。
“再说,你与姜长千这一年来信件不比我与师兄多。”
齐怀文笑出声,“我和他能有什么?”
“可尽管你去姜,往姜长千怀里送,我也不想你再呆在这里。”
“那我该多谢你如你师兄对你一般,给我指出一条明路?”齐怀文眯细眼睛。
“在姜你比我久,应最清楚只有姜最合你。”
齐怀文却陡得从床上站了起来,站起身时不稳,膝上力软,差些栽到地上。
沈弃没见他气成过这样,浑身发抖,额角的青筋都浮凸出来。
只听他皱眉寒声道:“你们真的很可笑。我的路凭什么总要由旁人做决断?别人是,你也是。从前是年纪小,如今仅是我愿意回齐。姜长千在我们离开时都没有命人追,为什么只你们一个个死命将我往姜赶?”
“你明明清楚时间不够你做大改,这里有什么可留恋的?你何必去糟蹋自己。”
“什么叫糟蹋自己?这是我的国,我生于此长于此的国,大荒的人自幼便不属任何一国,你不会懂。我只求尽了最后一丝力,以后回想起不会后悔。”齐怀文走到沈弃对面,寻了个凳子坐下。
他此时头脑不清醒,沈弃想必更甚,两个醉鬼说不清,只得闭目暂且安抚着脑中愈来愈肆虐的酒劲。
他深吸一口气,道:“你休息吧,我们明日再”
“不要拖了,说明白吧。洗过凉水澡后我没那么晕了。”
齐怀文按住又狂跳的额角:“这个天气你洗”
“我不是你,耐得住。我怕明天”就没有那份孤勇说下去了。
沈弃来齐的初衷,并不是所有人猜的为与贺泽置气作对还是其余的。
缘由是最易为人嗤笑的那个——与喜欢的人在一起,真真切切并无他人口中所言的志向。
志向那些东西,似乎人人都认为他理所应当该有,具有远大前程的,真是具备诱惑力的词汇。可人生只这一次,在这当口,他不想再由旁人支配了。
虽说被齐怀文玩笑话说为的他的貌,但面貌是他的一部分,他也就没有多言。
沈弃并非不懂天下局势,即便在大荒文课上睡得多,但天下大势耳濡目染多了,大致都清楚。可齐根骨之溃烂,他也是到崇都时才一一看出的。他本寻思的就是耗些年月,看齐怀文被那一众废物打磨去他无法理解的可笑执念,但齐怀文日渐恰当的融入其中的圆润使他恐惧。
齐怀文随遇而安这本事太强,但只他一人的执念,根本无法改变齐的国运,最多苟延残喘几年。
事发后,只要沈弃在,能保他性命无忧。
可正如他们先辈当年——孙昭前辈保住了卫徵的命,却也没法保住他的心。卫徵
的余生只是失意地躲在学宫,除去收下个与他极为相仿的弟子外,再不入世。
他不要齐怀文成那个样子,这样一株盛世牡丹,不该开在这片逼仄开裂的阴影中。
他少时被师兄说对世间漠然,世人该有的执念他皆没有。
他反问说有如何不妥?
他师兄讪讪道人无癖不可深交,你不止是没个什么喜好,仁心仁义看不出,更多是随遇而安,这种脾气话至此他顿了顿,看着沈弃道,虽说我知你入不了歪斜道,可单看,着实渗人。
对齐怀文的情是怎么起的他自己都摸不明白,但起就是起了,不至于知根知底。
现在回想起当年,除了身上切不断的乱线,不论是声音相貌还是性格,齐怀文倒都是他会喜欢的样子。
往后了解他的人知道此事后,震惊之余待了解了情感天平的另一端,也不得不承认合情理。他虽话少,却是也喜欢鲜活好看的人的。
大荒山主的事不用他担忧,他下山后的时间也多的是,总之在哪里都是耗日子,倒不如陪着齐怀文,一块浪费时间。
可前有惧怕齐怀文被齐吞进泥沼中,后又有姜长千的信遥遥千里递来。
齐怀文身上再次又短暂地印上洗不净的气味,他在某个寻人的冬夜就对那象征某种事情的气味厌恶到了极点,如今再次嗅到,更是气得直发疯。他开始质问自己那个他起初猜疑后来被齐怀问安抚平整,如今又复发的疑病。
他不敢将疑问宣之于口,却忍不住去斟探,去嗅闻齐怀文是否又被沾染上别人的气味。
“你方才说我与姜长千什么?”齐怀文的问句拉他回到这个冬夜。
“他对你存的心思你该很清楚。昔年凭着卫徵弟子的名声,你出师的消息转眼就传遍五国,五国给你抛过橄榄枝的不在少数,只姜国便有五封书信。”沈弃一顿,“可你选了姜不受龙闲花侍鸟的四殿下。”
“你是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齐怀文皱眉问,见他不语,摇头道:“这再怎么如何都是当年的事了,我不想再提。”
“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有一阵时间,他的味道有多浓重。”
齐怀文怔住,不明就里:“什么?”
沈弃避而不答,又讲道:“你质疑我和师兄?”
齐怀文冷笑道:“你该照照镜子看看你与贺泽说笑时的模样再与我谈此事。”
“你也该看看姜长千对你如何。你怎么会不清楚姜长千的心思,他连遮都懒得遮掩。”
“我敢让你看我与姜长千的通信,你敢让我看你与你师兄的吗?”
沈弃不答。
姜长千的信他收到看过后便烧,从未有留下的,如今只是拿出来做个试探,却未想到真试出些东西。
齐怀文深吸一口气,又笑道:“每每躲着我看信时你真当我不知道?你不觉得你们师兄弟信件多得出奇了?贺泽平日里根本就不是话多的人,我倒好奇,是什么让他能成如此那般厚的信给你递。我当年真以为他对姜长宁有情,没想到心上的人跟着我回了齐,便能写那么长的信。”
“今天这事和师兄没有关系。”
“如何没关系?”
“和你想的不同!”
“那你倒告诉我怎么个不同法?”齐怀文逼问道。
“我不能说。”沈弃坐回去。
齐怀文起身用气声笑道:“你当真是情深不知!”
沈弃仰头去看他在屋中四处踱步的模样,道:“你冷静些!”
齐怀文转向沈弃,眼中怒火翻涌,已足够歇斯底里:“方才进门就扼住我差点置我于死地的人如今倒教导我冷静了!”
沈弃抿紧唇,从桌上抓过一只杯子,将其中凉透的茶水朝齐怀文泼去。
茶水冰冷刺骨,只差结一层冰碴,。齐怀文骤然间停下动作,蹙紧眉低下眼去。因方才那阵挣扎,他的衣衫早就不甚平整,如今外衣领口乱敞,被掐着拎起留下的突兀青紫色瘀痕印在一片光裸颈项上。冷水恰好泼在他脸上,如今水滴正顺着眼睫鼻梁自下颌滑滴。
沈弃目光移到他颈间的指印忽得楞住,手中捏起的瓷杯顿时碎裂,瓷片划破了手心,血注下流染红白瓷。
齐怀文在原地呆站了不久便转身往别处走,沈弃以为他要离开,想站起来去拦却迈不开腿,只是坐在原位握紧感觉不出疼的手掌发愣。
齐怀文却没出去,在角落中搜寻一阵,默不作声地拎出一只木匣子,放在沈弃身旁的地下,从中取出瓶瓶罐罐,在沈弃身边矮声单膝抵地,拉过他的手,掰开攥得死紧的指节,将掌心的瓷片与嵌在血肉中的瓷渣一一挑出,覆上药再缠上布料。
齐怀文垂下的眼睫密得一层水珠渗不下去,处理伤口时的脸上仍有水滴顺着下巴尖滑,他却抹都不抹,任它们滑向布着淤青指印的颈子,沈弃不敢直视那块淤青,慌忙移开眼去,一并手也虚心地想收回。却被齐怀文死握着手腕,只能见他一心一意的处理着伤口。
手上包扎彻底后,齐怀文仰起脸伸手勾着沈弃后颈将他拉低了些,在他脸上的几块摔伤处也涂了药。这才直起身来,把药箱放回原位,走回坐到沈弃对面。
又是一阵静默。
“我今日因翊玉的事和酒喝得多,确实急躁。”齐怀文开口,神态如常。“齐固守旧礼,朝上两派分立,又难寻人才,宫中齐王庸常又为宦官把持,太子一门心思不在国政上,确实将无药可医这名坐得实。”
“你毕竟是大荒弟子,眼界自然与常人不同。若看不过眼,是理之当然。”
“当年你们来时,便说四年之后要回去比试决定山主是谁。时间过得可真快,如今四年之期将近”
齐怀文顿了一顿,吐出一口气,抬眼与沈弃的视线对上。
“你明日便回大荒去罢。”
沈弃猛地站起来,起身时带倒了身畔的一只凳子,发出很大声响,凳子骨碌碌滚了几圈撞到床身。
齐怀文平静地看着他,缓缓道:“你我如今谁也说服不了谁,如此下去只剩自相残杀一条路了,你晚上喝得多不也试了?最终也未能彻底下得去手。我自然也不能这般对你的。”
沈弃捏紧双拳,站在原地眼眶发红,呼吸急起来。“我”
却被齐怀文止住话头,“不如冷静一阵,正好还有几个月便是比试,你去见见你师哥,把这事给说清了,如此纠缠下去也不是个事。”
齐怀文低下头来,不去看他,继续道:“你先回去,待这阵子过完,事情平了,我便去找你。不会太久。”
又补道:“若你愿意,便跟我回来,不愿,我也不逼,鄢陵那几年实在多谢,齐怀文没齿难忘。”
话罢,他依旧垂着头,看都不看一眼眼前站着的身量已同过他的男人,满身决绝。
“所以,”沈弃话中带抖,气极反笑。“我是必然得回大荒了。”
“嗯。”
沈弃抓起桌上的剑便往门口走。
“明日再启程吧,晚上冷,你今晚喝得多
了,头兴许还痛。”
沈弃却不听,将门打开来。
却听身后声音追出来:“拿件披风,夜里风凉。”
沈弃顿住脚步,想起什么似的,一面扯着身上一身衣服,一面往衣橱走。
他把带有了鹤纹的衣服脱了一路,扯下的上衣被门外吹进的风一卷,卷到了脚旁的炭火盆中,顿时烧起火来。
他没有管脚下愈来愈大的火势,任由跳动的火光将的面庞衬得更冷。他将初到崇都时做的还未带鹤纹的衣物取出,一件件穿上。拿起剑转身便走,却被一旁看了全程的齐怀文制止住,不厌其烦的又讲:
“将披风带上。”
沈弃咬了下嘴唇,终于狠扯下一旁的一间黑色大裘,转身迎着吹进门内的迈过门槛离去。
他出门便径直往马厩走,打更的人见他挥剑便斩断了一根马缰,牵起匹马路上遇见谁都一言不发,出了大门就纵马朝城外去。
守门的侍卫也是懵的,不懂这在搞什么,与那打更人面面相觑。
天将至破晓时沈弃才勒马停下,他不记得究竟走了有多远,只是头疼欲裂,便下马牵它到河边饮水。
在河畔饮马时没留意看到了下水中倒影,寒风吹得脸又冷又硬,嘴角眉梢都克制而又生硬地绷紧,下一瞬简直不是要发疯便是掉下泪来。
手上的血早就渗透布条,又冷又疼的手心已失知觉。随眼扫到河中倒影的某处他却是一愣,咬牙疯也似的将头上忘记丢下的发带扯下,任由北风将垂下的黑长发吹得一团乱。
他抬手就要扔,却如何也脱不出手去。一旁的马此时也喝饱了水,发了阵马嘶将他撕扯回现实中。
他牵起马往大路上走,双眼无神的盯着掌心那条浮着鹤纹的深蓝发带,满头的发吹得落索而萧凉。
冬日的古道上只有一人一马,缓缓向南走。
半月后,传消息的人敲门进到世子的书房中去,说有人拜见。
齐怀文正看着文书,头都没抬,只问是哪位大人。
那人说不是,是个江湖中人,来寻世子的。名讳叫邵刚。
齐怀文记得这人,当年姜长千本要寻他来做侍卫的,已经交涉好只差把人叫来。
谁想到大荒山主一封书信下来,便暂时打消了。若说起来,真要这邵刚来护卫自己,那便该是另一个故事了。思绪收回,齐怀文将书放下,抬眼去问,“他来是为何?”
“说是拜人所托来寻您。至于细节,还得见了再说。”小厮话罢,将手中的东西呈上去。
齐怀文见着那信物呆了半晌,抬手接过,看着割断只剩半截的发带,沉思许久,道:“带他来吧。”
小厮道好。
又讲梁的苏先生捎口信过来讲卫徵先生六十岁大寿便要到了,问可否一道送礼过去。
世子这些年从未送过贺礼到学宫去,都猜是卫先生不爱这些人情世故的缘故,可六十大寿不同,如何都是要贺祝一番的。
齐怀文撑头转眼想了一瞬,点头讲说可以。
小厮道那我去拿写字的宣纸。
齐怀文失笑,摇头道不用。
“送我的字给他没意思,老师可太会写我的字了。”
小厮连忙赔礼,齐怀文说没事,想了片刻,从我那藏品阁的最里屋,那幅桃李阴阴柳絮飞的画摘下来送过去。
小厮却记得这是他最不肯拿出来给人看的,宝贝的很。
齐怀文看得出他的疑虑,笑道:“旁的他怎能入眼。”
小厮又问可还用写些引言之类的。
齐怀文摇头,“看了这副图便懂了。这几年过去,其余的都一笔勾了,只剩师恩难忘,也了他一桩心事。”
小厮懵懂地点头,转身就要下去,想起别的事又止住,憋着不知当说不当。
齐怀文见他面色不对,问:“还有其他事?”
“剑阁来人道剑鞘已锻好。”
沈弃负气走这事仅用半个月就传遍了天下,这小厮是听齐怀文差遣先是寻他出师后回剑阁去的少阁主太叔仪,再是量剑又是送钗子的,心里门清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世子耗时又耗力的造这剑鞘是赠谁的。
可原先交情甚笃,现如今关系崩得人都气走了,这一月从没人敢在世子面前提沈先生一句话。如今这剑鞘造好,剑阁人兴许也听说了这事,传信来问如何处置。
“先放在剑阁。改日齐国的事做得差不多了,当做赔礼,让他们直接送上大荒。”齐怀文话间却并无一丝怒气泄出,说起这个又想起些什么事,道:“对了,宫中可有消息传来?”
“那位公公克扣银响的事最近传了出来,王上迫于朝廷上的声讨折子,正在彻查此事。”
齐怀文挑眉,目光移向摊开的文书上的累累罪名,边寻思着挑哪项发作好,边道,“传话过去,让章富不要参与此事,至多安抚几句王上。若有其他要紧事或变故,做前先让人捎话过来。”
“是。”
“另外,让邵刚过来吧。”齐怀文攥了下手中已割断的缎带。
世子府的近侍换得很快,沈先生刚走,邵先生便来,同样的寡言少语,不同的形貌体态。
沈先生是极为漂亮的相貌,身姿颀长偏消瘦,不像个江湖中人。
邵先生却不同,面上三道伤疤,传闻是被人划伤的,手握长刀,一看就是过得刀口舔血的营生。肌肉虬结,长得足有九尺同,站到世子身旁去,将世子衬得真似了个文弱书生。
如今姜不是招安江湖中人,便是用招安的人铲除异己,却没想到邵先生会来齐。至于与沈先生的渊源,邵先生提过两句,说在路上遇到一群小人围困,寡不敌众时沈先生路过,见他们实在挡路,便拔剑与他一道解决了。
邵先生说报恩,沈先生原道不必,想了想便拔剑割裂了发带让他拿信物来齐,呆不呆是他自己的事,转身便上马走了。
邵先生脾气也不坏,闲下空来时正巧遇上寒食节,常去帮府中忙不过来的人做事。后来日子久了,春雨渐多,便常去帮马厩的常小乐修被雷劈断的柳枝压颓塌了的马房。
常小乐本是宁公子去小倌楼喝花酒时撞上的,做口活时不慎把客人的下体咬伤,便被被客人欺负起来。
客人是某位官员的公子,鸨母不敢招惹,只能看着人打干着急。宁公子看人被从楼上打到楼下,眼看着快被折腾的断气,只得出面制止说这人我要了。
老将军最不愿意提的便是他好男人这事,平常在家提都不敢多提一嘴,这若要让老将军知道他在家养个倌院的,在前线兴许就得气晕过去。
齐怀文听说这事,也清楚他左右为难,便提议说送来我这里。瞿叔对这个不在乎,我去说几句,想来能替你瞒过去。
他又去俯下身问浑身都被包扎起的瘦小身形,道你愿意去我那里么,不是多好的日子,但也不会打骂,你将伤养好是走是留看你自己。
常小乐忙不迭点头,流得泪将裹了满脸的纱布都打湿,哽咽叠声道多谢世子,多
谢公子。
至于常小乐和邵刚如何熟倒也看不出来,在马房帮差的其余人说这俩一起也几乎不说话,邵刚干完事就走,常小乐也不送,挺怪,但也没几个人注意到过。但那么大一人世,那么小俩人,也没谁多留意过。
邵刚从前在各个大人那里做死士谋生,做死士便是出来卖命的,他以死护人极为有名。再加上他平日脾气沉默木讷,因此任谁也没想到他竟会自毁名声,临阵逃脱。
随着渐热的天,五月时王宫中利欲熏天的公公也被扳倒,由曾照料过太子的章富继任。
朝廷上暗涌已迁至明面,往往对簿公堂当着面便吵骂起来,齐怀文位卑职小,同人下棋时听人转告朝廷上他们一个个口不择言说了些什么。
六月初却不知齐王是否是让这些一天天忽视掉他指着鼻子吵得人刺激到,执意要去前线扳回些颜面来。
一众大臣上了死谏也没能拦住,只得看他带了几千精兵和亲密侍从,浩浩荡荡出了王城。
九月前线便又有飞书传来,说前线告急,紧接着一道旨令传回崇都,让齐怀文往前线去。除去原在前线那位,明眼人都清楚那章富是谁暗中推上去的。想来日日的规劝与战火撼动了齐王的某些执念,国难在前,便只得以国为先。
只是齐任命官吏的形式极其麻烦,必须有玉印有人当面宣讲些有的没的才可立。于是齐怀文笑着谢过一众倒戈过来的官员,笑着乘马带了一众精兵往前线去。
士卒中有叛徒,也不知是被谁泄露动向,中途便有人夹道迎击,士卒死伤过半,但已无退路,只得往前赶。
又一阵迎击后,他们被逼至绝路,邵刚已无还手之力。他们都很清楚对方目的是谁,邵刚在面对着山头浩浩荡荡站了十几号人颤了许久,终于夹紧马肚子,落荒而逃。
齐怀文一惊,见他行远,却也仅是咬紧嘴唇,勒马返身往深山中跑去。
却没成想他们竟烧山逼他。
只有几个为了赏金杀红眼的仍在山火间追击,马腿被斩断后,他踉踉跄跄摔伤了腿,只得跪爬着走,身后紧追的那人也不好受,身上烧着了火,仍执意抓住他的脚腕不让他走。齐怀文撕扯不过对方,拉扯间被扯去了腰间的玉玦。
但那人身上烧得严重,齐怀文抬脚一踹终于挣脱开,也来不及去捡玉玦,急急忙忙用袖子遮掩着烟气往别处跑。
跑了许久,身上衣物都烧至破烂,他才听到水声,面上一喜,紧忙潜入水中,却没成想水太过急,昏迷前记忆中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头磕碰上了块水中礁石。
再醒已不知是在何处,那些人看衣着并非齐人,但像是在军帐中,齐怀文便不敢多言语,只问他昏了多久。照顾他的男人说已有半月。齐怀文谢过,想起身却被人按下,发觉脚腕被人栓了铁链,顿时警觉起来,“你们想做什么?”
男人上手去往他脸上摸,说我们从水里好不容易将你救出来,又给你擦身换药伺候了半月有余,公子不得做些表示?
齐怀文向后一撤,背贴上墙,躲过男人的触碰,故作镇静道:“自然该是多谢,我父亲有些家财,救命之恩自要涌泉相报,改日我出去,定送谢礼来。”
“啊,原来真是个小公子啊。”门外又走进三个人,屋中四人便对视着恶略的笑起来。
齐怀文浑身都绷紧,头上伤口处又疼起来,咬牙道:“你们想要什么?我一定不会亏待”
“公子莫急,我们被围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快仨月了,外头是郑国的兵队,这进不来出不去的,要钱有个鸟用?这仨月困在树林里,连个女人都看不到,我们一群老男人的,可不得撒撒火哈哈哈哈,可您也看见了,这一个个长得看不下去,鸡巴硬都硬不起来正急着呢,上天竟送个漂亮的小公子顺着水飘下来”
齐怀文脊背腾升出一股冷意,后背紧贴床背,深吸几口气,又道:“你们放我去同郑国的军队谈,他们优待战俘,你们不会有事”
“哈哈哈哈,小公子真是博学多闻。可我们是被打散的一众逃兵,即便被优待送回去,仍是要背着砍头的罪,在山里能活多久是多久。况且外头就算小倌院也没生得如您这般标志的公子。”男人咽了下口水,往前走几步,眼睛直愣愣的盯着齐怀文被子下显露出的身体轮廓,“公子可不知道你昏迷这几天,我给你擦身子时候,有多硬”
齐怀文皱着眉下床便要逃,却忘了脚被床位的锁链锁住,他腿上还有被追击时留下的伤,方一下床便倒栽在那些男人脚边。
男人们弯下身去看他,有个男人走上前来,抬起他的脸来捏住他的颚骨不让他大动,伸舌要去舔他眼睛,被他歪头避开。
男人怅然若失的摇了摇头,掐着他的脖子又扔回床上,随即解着裤子看着他流里流气地道:“没事,你待会就知道我们老二有多硬了。”
男人们皆都笑了开来。
这小公子全程一语不发,即便股下涌出的血将床单浸透都都一动不动,脸色发白又闭着眼睛,相较乖顺倒更像具死尸。
可就是不让人亲,嘴一凑上去就四处扭,他们对这突如其来的生气兴奋起来,把他下巴卸了抓着脸周往深了舔。
弓着的腰身痛得发抖,双眉紧蹙眼睛紧闭,咬紧牙关依旧在忍耐。
他们见他这模样却来了脾气,抓着他脖子断了他的气,逼他睁开眼来看人,那小公子兴许没受过这罪,将窒息时才抬了眼皮露出些昏死过去的眼,眼角有湿润的液体顺着外眼角滑,他们紧忙上去,将他泪液一并吮吸干净。
此处的散兵有三十来号人,大半部分在后来的日子中都享用过这具胴体。
都是老粗,用力极狠,但因这具身体是众人的,避免往后没法用,对那眼穴倒还不算太过分。只是掐拧已是常态,床上那位小公子一身青紫淤伤。毕竟对那具一言不发躺倒在床上的身体,掐拧还能让他发出几声难耐的鼻音,甚是销魂。
大概在他苏醒的第三天,他还仍会在被痛得将嘴唇咬出淋淋鲜血时讲一些周旋话,说放他出去,他定能保证他们活下去。
可他们并不相信,只是挺动得愈加强烈,他们起初还不懂与男人该如何做,进出的肉棍上往往都裹着前人留下的白浊中夹杂血丝。
第三天夜里小公子终于受不住,想来逃出已然无望,便张口疯了似的咬住身上那人人肩膀,甚至生生自那人肩头咬下块血肉。
那人脾气不好,反手便是响亮的一记耳光,扯近了哑声道小子若非我们救你,你早就死在水里了,如今是你该还的。
一边说,一边扯着他的头发便往床头的墙上撞,撞到血糊满了整张脸才罢休松开,撩开衣袍又进入到内里,一面挺动一面道我看你天生便是做这个的。
他只蜷紧身体,重复不是不是。
那人听他一句不是给他一个巴掌,终于把身下人打得浑身上下一齐发颤,再不敢反驳,这才满意得泄进里面离开。
后一个人进去便见他伏在床上,墙上都溅了血迹,以为被玩死了。去一探鼻息发觉还有气,撩开头发看见满是血的面容
只一双眼愣愣地睁着,眼中无泪无光。
自那以后他就傻了,被别人流里流气叫公子还是感觉像草尸体一样被说小子动动,他都一句话都不再多说。被人触碰也是发抖,之后便是流泪,可目光未有丝毫动容,仅仅是从眼睛中流出液体。
那样很不错,忘掉自己是谁,忘掉曾经的荣光,只做个傻的,遇痛便哭,逢事便缩紧身体捂住耳朵,弃自尊于不顾,只求少挨些打。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被逼疯,他仍想活下去,齐还等他去救,还有他放走的人他要去争取,他不允许自己被这等不堪的事逼疯。
那怯生生的样子并不讨人喜欢,他的面貌也被一层血污一层灰垢再加一层蓬乱的头发掩住。大多数人后来都玩腻,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仍将他当做工具泄欲。
过度的疼痛几乎令他麻木,在这等困顿中,他彻底忘却了齐怀文,归回某种负面消极不易被人打破的鸿蒙状态,只记得活下去这一件事。
丛林中树叶都落尽的那个初冬,郑国的兵终于攻进来。清点尸体后发觉只有三十多具,首领闻报气得直骂娘。让去屋中搜刮一番,看有没有动物皮毛什么的值钱东西。
侦查的兵见到一间房间落锁,以为锁着什么金贵东西,连忙踹开,可一迈进屋里便被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尿骚味还有夹杂在其间的膻腥味逼得退后去。
可看清楚屋中大致有个缩在墙角的头发盖脸的人,待又进去戳了几下,发觉人还没断气。左思右想还是想着去说一声,万一是个金贵的人呢,去通报的时候遇见了司掌军妓的管事,提了一嘴。管事闻言,以为那对残兵抓了山中猎户的姑娘来玷污,便让人直接领着他去看。
管事拿方布帕捂着鼻子,皱眉进到屋中去,一眼就能见到布满血与精斑的床单,心想真他妈能搞啊,这姑娘真是个命大的。近了一看才发觉角落里是个男人。正翻着白眼想埋怨你他妈连男女都分不清时,随眼瞟过那人的面容,怔了一下凑近想拨开头发仔细看,却见那人抱膝,将头埋得靠里。
管事叹息一声,只得作罢道脸长得不错。又叫那兵问问他叫什么,等会洗干净了拎回到我那儿去。见那兵泄气似的不情不愿,凑近说改天你来,给你找漂亮点的,帮叔叔我这一个忙怎么会亏待你。
那兵一听立即乐了,眼角眉梢都挂满了阿谀奉承,说您走好,将人送到门外。这一扭头回来,看着角落上瑟瑟发抖的人又犯了愁。
他寻了纸笔来,问道:“你叫什么?”
那人不言语。
他又问了几遍,起初以为是个聋子,但每次他一说话,那人就筛糠似的抖。他最终只得不嫌脏的抓起那人头发,强忍不去想头发上的恶心触感究竟是什么,一字一句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愣了愣,小声用赵国方言说:“我没有。”
声音干哑,像扯破的断絮,有气无力到即便三个字,最后一个有也只有气音发出。
“一个人怎么会没名字?”那兵不耐烦的挠挠头,不得不补充道:“就是他们一直对你叫的。”
地上那人愣了半晌,这才动作缓慢的抬起头,说了几个字。
士卒只能循着记忆往本上涂画,“公什么子?小子?哪个贡啊?这名怎么这么怪”
见那人又不讲话,士卒心头一阵恼火。刚想发作,眼却瞟到将他脚腕磨破粗长锁链,心想那伙人可别囚禁了个傻子。又觉得怪可怜的,不仅一身都是被人施暴留下的瘀伤,这都冬天了还一身单衣,手上脚冻得发红在地上缩着。
最终只得叹出口气,认命得随意挑了个字写上去充数。
“贡小梓。”那人看着写上的字对他念了一遍,只在走没有任何意义的确认流程,只一说完,便转身掐着鼻子逃也似的出去。
墙角那人仍旧缩在地上,不断呢喃那人说的名字,“贡小梓,贡小梓,贡小梓。”
他越说越开心,黯淡许久的眼睛有了光彩,发丝遮挡住的面庞上这几个月来首次有了欣喜的笑意。
可此时距再见到他已经不记得的剑客,仍要活过足足一年的漫长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