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离间计(2)

天空澄净得如一大块通透无暇的海蓝水晶,那风,强劲而粗犷,那日头,火辣而执着。遥遥,可以眺望到祁连山尖之上的缭绕云雾,仿佛雪山上堆积的白雪,皑皑、灵动。

西行的队伍绵延而上,坐在雷霆结实强壮的脊背上回头远眺,倒像是一条蜿蜒罅隙的苍凉古道。周围空旷而寂静,仿佛一切都已经容入了这苍茫天地间,人类不过是即将湮没在历史中的微小尘埃。

一路上,除了苍凉与荒芜,便是这份恒古凝固般的沉寂。空中偶尔掠过的苍鹰、大漠上零星散落的野鹿跟野马并没有激起他丝毫的兴致。他刚毅而俊郎的容颜始终紧绷,如一侧雕刻。那眉微微蹙着,那唇轻轻抿着,那眸深深觑着。就这么无声地坐在雷霆的脊背上,麻木了一般往前方走去。

胥威也沉默地紧随一旁,看到他漠然颓废的神情,总想劝慰几句,那些话涌到唇边却欲言又止,生生被他咽了回去。从他拦阻他救那女子的一刻,他突然感觉到他们之间已经起了隔阂,他们再也找不回曾经或把酒言欢或并肩厮杀的兄弟情意了。

他隐隐了解他此刻的心境,想想不劝也罢,到底忍装语望着他冷傲的侧影,兀自深深地叹息一声:“唉。”

他淡漠如初,眸子不过轻扫过一旁的胥威,便又盯着那无尽无边的远方,深沉说道:“再行四五里地,便是居延泽。今晚,就在湖边宿营。”

“是,将军。”他淡淡应道,空气遽然又归于沉默了。

远方头顶上的那一抹斜阳渐渐堙没于墨蓝色的天空,居延泽清亮蜿蜒的痕迹宛如一双纤柔修长的美人指。他黝黑的眸子闪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光束,轻叹一声,霍然牵住缰绳,双腿加紧马腹短促低喝:“驾!”雷霆嘶鸣一声狂奔而去。

胥威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身影,终究没有追随而去。他需要的不是劝慰,而是一个人静静地从困境中走出来,或许很艰难。他的使命不允许他这样沉沦,不允许他为了一个女人一蹶不振。他知道他可以,因为,他不是别人,他是霍去病!

居延泽近在咫尺,胥威翻身下马,命令部队将临时的营地安顿下来。等一切安顿好后已是夜色深深,周围寂静的只听到将士们困盹疲乏的沉重呼吸声,部队行走了四天未曾歇息过,就连值夜的士兵也被他派去休息了。他细心地替他整理好床榻后掀帘离去,缓缓漫步在居延泽边,居延泽清澈澄净的湖水在月光下泛起幽冷的波光,四面的风掠过湖面,微微漾起柔软地涟漪。

明月如素,夜色撩人。他竟无法入睡,一个人徘徊在寂静的湖边,脑海中漫过一些不着边际的思绪,连地上悄然移动的身影也未察觉到。直到那修长的影子款款走到身旁,曼声细语:“胥将军。”

胥威暮然回首,清丽的容颜印入眼帘,立刻灼烫了他的双眼。他有片刻地恍惚,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睛花掉了,但是那声问候却如此真实,“多日不见,将军可安好?”

他旋即惊醒过来,当下心头徒然一乍,脚步错乱地连连往后退去:“你?你是,是人是鬼?”

堂堂副将竟然也会惧怕鬼魂之说,我望着他骇然无措的模样,不禁莞尔轻笑道:“将军勿要惊慌,我是人。”

“啊!”他愕然惊呼,上上下下将我仔细打量许久,磕磕巴巴地开口问道:“姑娘那日不是······呃,不是已经······”他见我活生生站在这儿,不好说出那个字,话问了一半便顿住,仍旧疑惑地盯着我暗自揣测。

“我无法跟将军解释这种超自然的现象,只能说自己算是福大命大吧。”

“哦。”他似乎有些明白,点点头问道:“姑娘深夜至此,不知有何贵干?”

“我要见他!”我简短地说道。

“呵呵,恐怕不成。”他讪笑两声。

“却是为何?”

“将军并不在军营之中。”

“是么?”我望着他。他双眸坦荡从容,看不出丝毫的端倪。

“我从不欺诈与人。”他沉着地说道。

“那,我去他帐中等他。”我固执地开口,“烦劳将军带我去他的营帐。”

“羽裳姑娘,这······恐有不妥吧?”他定定地站在那儿,丝毫没有带我前去的意思。

“哪里不妥?”我问,心底隐隐冒出几丝莫名的怒意。他百般阻扰,到底是何居心?

“深更半夜,一个女子擅自闯入男子的营帐,恐会遭人非议,对姑娘的清誉也会······”

“我不在乎!”我决然打断他的话。我只想见到他,一刻都无法再等下去了。

他听闻这四个字,震惊的程度不亚于听到一个男人对他说,他怀上了他的孩子。他嘴唇哆嗦了半天,终究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只是怔怔地站在那儿看着我。

“将军大可放心,如果他怪罪下来,一切后果羽裳一人承担!”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他再无话可说,无奈地略略点头,说了一句:“姑娘请随我来。”

我踏入营帐,扑面而来的全是他的味道,他阅读兵书的长案,他用来擦拭长剑的手巾,他休息的床榻,无不充斥着他特有的专属的霸道气息。我的手无限流连地轻抚过那些日常的用具,心底呼之欲出的急切思念将我紧紧地缠绕住,百转千回,绕指柔肠。

夜已经深沉,还不见他回来,他到底去了哪里?脑袋中设计了N套与他见面时的情景对话完全没机会用到了,我压下心头的烦躁思绪坐在长案旁抚弄着那些竹简,喃喃低唤他的名字:“霍去病,去病······”

像是听到了我的呼唤,营帐的帘子猛然被人掀起。他气喘吁吁地怔在那儿,脚下似绑了千万斤的束缚,使得他无法移动脚步。那双愕然惊异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住伏在长案前的纤柔倩影,沉默片刻,兀自摇头苦笑道:“这一定是梦境。”

我在唇边挤出一丝不尽自然地笑意,缓步走到他面前,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他被风沙粗糙的刚毅脸庞,哑然轻唤:“将军。”

他闭眼,迅速捉住我的手贴紧他略带凉意的唇,挣扎地低语:“是你么?真的是你么?”

“是我。”我掌心的柔软带给他一份亦真亦幻地触感。

“你还活着······羽裳。”他哽咽着,一把拥我入怀,那么用力,那么不舍,仿佛要把我嵌入他的身体。

多日的祈盼变作了真实的接触,倒令我一时间有些茫然无措。就这么被他拥着,心底的疼痛一层一层漫上来,像是涨潮的浪,将心底的思念堆积成眼底浅浅的雾气,潮湿了一切。

他的唇颤抖地覆上来,辗转无度地索取。他微颤的睫毛近在咫尺,他唇齿间的温度就这样填满了我整个的身体,我热烈地回应,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可是为何我会如此悲恸?咸咸的泪混在彼此的气息中,我的脑海中突兀地闪过一个凄然的数字:24。他张扬不羁的鲜活生命,五年后将永远地定格在这两个数字上,这是多么残忍的两个数字!

一股奋力地拼命地呐喊汹涌在心头: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

意念支配着行动,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扑在他的脖颈处,锋锐的獠牙迫不及待地显露出森然的冷光,对着那微微跳动的脉搏便咬了下去。他一震,怔在那里并不反抗,只哀伤地说了一句:“如果你恨,我愿意。”

滚滚而落的泪打湿了他的皮肤,我不语,下口却越发凶狠起来。温热的血流进我的嘴里,我大口吞咽,我企望自己的体内流淌着他的血液,企望这个我所倾慕的传奇男子能够永远地活在我的世界里。

他全身的肌肉绷得异常僵硬,喉咙里发出一阵模糊地呻吟:“羽裳······”便无力地摔向地面。

“将军?”我惊呼一声,急切地想护住他却被他的重量带倒在地。他无力地躺在地上,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熠熠地闪烁着灼人的光束。我慌乱拥他入怀,怯怯地擦拭着他脖颈处未干的血迹。怎么回事?难道我的步骤不对吗?还是他顶不住吸血鬼这般暧昧的初拥?可是,莱斯洛特就是这样初拥我的啊。

“你怪我么?”他柔声问道。

他这一问,立刻勾起了我心头的酸涩。我拼命摇头,眼泪仿佛止不住一般。“别说,什么都别说。”我将手指压在他的唇上,哑声说道:“羽裳出此下策,只希望,希望,将军能够······”

“希望霍将军能够没有痛苦地安然死去。”敛日诡异冷漠的声音乍然卷入我的耳朵,我猝然一惊,瞪住掀帘而入的敛日错愕地开口:“敛先生?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来——助你一臂之力。”他笑了笑,兀自蹲在我面前,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拂过霍去病苍白无色的脸庞。

“你说什么鬼话?别碰他!”我愤怒地打落他的手,恼怒地低喊。

他轻笑起来:“呵呵,请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匈奴第一女神巫!”

“敛日,你胡说!”我气得浑身战栗,怒目相视地望着他。

“你是何人?”霍去病冷厉喝道。即使此刻他毫无回还之力,那骨子里透出的威严跟震慑竟让敛日微微一震。

“在下敛日,匈奴第一神医。”他起身,谦谦颔首道。

“私闯大汉军营,难道你不怕死么!”霍去病勉力挣扎起身,冷冽地望住敛日。

“哈哈哈哈。”他仰头大笑:“霍将军的军营敛日也不是第一次闯了,在下倒并不觉得有何可怕之处。”

“什么意思?”霍去病眉头深锁,低沉问道。

“上一次假扮浑邪王,不过是探一探虚实。原本以为,我至少过不了霍将军这一关,没想到我的易容术却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他玩味轻笑道。

“是你?”我起身指住他怒声说道:“你耍我&我差一点被颇黎咬死。”

“想要成为一个伟大的神巫,必须练就一双鹰一样凌厉的眼睛。羽裳,你还差得远呢。”

他竟然敢讽刺我,混蛋!

“我根本不是······”

“我们不必再为此争执不休,我来这里,是奉单于之命取你项上人头。”他打断我的话,遂而指佐去病阴冷说道。

“就凭你?”霍去病冷冽一笑,挥剑立于帐中,端端一副铮铮铁骨的凛然气魄。可是,我却看到他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他在强撑,为的不过是扞卫男人的威严。

“哈。你真以为,你可以永远战无不胜吗?你真以为,这个女人是真心待你的么?身为武将,竟连自己身中剧毒都不曾察觉,霍去病,我还真是高估了你的能力。”敛日轻藐地摇头道。

他幡然醒悟,愤怒地眸子闪过深深地受伤。“羽裳,这是真的么?”他望住我,极力克制住自己频临爆发地暴戾,只低沉问了这一句。

“他说谎!他在挑拨离间!”我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这个敛日着实可恶!我自问与他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如此陷害与我?我战栗地指住他,恨恨说道:“敛日,我跟你有仇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诋毁我的清誉?你说!”

“霍去病,你若不信,那就再等上半盏茶的时刻。是非曲折立见分晓!”他并不看我,只淡定地望着一旁的霍去病。

霍去病眉头深蹙,定定地凝视着我,硬朗的唇角闪过一抹伤痛之色:“原来这一切都是骗局。羽裳,我竟信错了你!”

“我没有!去病······”情急之下,我喊出他的名字,却被他绝然打断:“住口!你们这帮无耻胡匪,掠我大汉城池,杀我大汉百姓,猖獗跋扈,禽兽不如!去病二字岂是你配称呼的?”他凛然抽出银剑端端指住我,盛怒骂道:“狗胡女,去病即使死,也要战死沙场,断然不会死在你肮脏的手下!”

“呵呵。”敛日兀自鼓起掌来,“骂得好。神巫,看来你在霍将军心里也不过如一头冷血的畜生罢了。”

他的话如同一把尖利的刀子,瞬间,便狠狠地刺透我的心脏。我的心兀自疼开,疼得冷汗涔涔,浑身的血液仿佛被急速冰冻起来,连呼吸也开始冷冽无度。“你竟不肯信我?”我悲戚之下,苦苦笑了起来:“算了,你既看我不爽,我走便是了。”说着我便欲离去。

“神巫,浑邪王指派给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呢。”敛日继续挑拨道。

我顿时怒火迭起,双眼闪过噬人的恨意,一步步逼近敛日:“什么狗屁玩意,你们——”我用力指住他二人,冷然骂道:“两个白痴加混蛋。”

“浑邪王有令,要你取他项上人头将功补过,否则,杀无赦。”

“死就死!”我恼怒大吼:“少拿这个吓唬人。要我杀他,断难从命!”这家伙简直越说越离谱!我犯过什么错?我几时受命于浑邪王了?看他一副瘦弱文静的老实相,没想到却是一肚子坏水。

“哼,我早料到你不忍下手。”他嗤笑,“妇人之仁。”话音未落,竟趁人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筒里甩出一柄锋利匕首,直直刺向怔在一旁的霍去病。

“敛日,你卑鄙!”我愤吼,想也不想疾速扑过去挡在霍去病面前。那把匕首带着一股强劲的力道插入我的锁骨处,顿时痛得我龇牙咧嘴,倒吸冷气蹲在了地上。

“羽裳!”敛日惊呼。他绝没有想到我会以身挡刀,替霍去病挡下刺来的匕首。

霍去病摇椅晃地用手撑住长案,俯在我身后痛惜低喊:“羽裳,你怎样了?”旋即用一双愤恨无比的眸子瞪住敛日,一字一句,森然开口:“我要杀了你!”

“羽裳,你怎样?”敛日疾步走到我面前急迫地问道。

“滚!”我忍住刺痛用力推开他,起身踉跄着便往营帐外走去。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他急急拦下我。

“敛日,你若还算男人,就跟他来一场真正的较量。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我漠然绕开他继续往外走去。

“羽裳。”霍去病跌跌撞撞地跟过来,“别走,我让军医······”

“不必了!”我冷然打断他的话:“我这个狗胡女岂敢有劳大汉的军医。霍将军,你不会死,留着你的性命好好打我们这帮禽兽不如的胡人吧。”我说的咬牙切齿,说罢再无留恋,尽自一人奔出营帐跳上马背,迅速隐入茫茫的大漠深处。

不多时,敛日策马疾驰追来,紧紧跟随我身后:“姑娘不会骑马,还是让敛日代劳吧。”

“你给我滚远点。”我厌恶喊道,费力地趴在马背上,死死抓住缰绳往前奔去。

“小心。”他慢慢靠近我,一把扯过缰绳飞身跃至我身后,一手牵住两匹马,一手扶住我,说:“你会摔下去。”

“我讨厌你!”我试图摆脱掉他的钳制,却被他一把拥入怀中。“敛日并无它意,只是想保护姑娘。我这就带你回我的炼药房为你诊治。”

“哼,插*一刀再替我疗伤,过瘾吧?好玩吧?”我冷笑道。

“敛日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姑娘海涵。”

“海涵?”我兀自重复一句,“换我拿把刀*你,再挑唆你跟你马子的感情,你肯海涵我吗?”我咄咄逼问道。

“羽裳姑娘,敛日也是——情非得已。”他怅然叹息。

可惜,我懒得再听他解释什么。任凭他怎么巧言令色、巧舌如簧,他惹恼了我,离间了我跟我男人的深厚感情,他就是我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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