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暗影浮动
初冬的天总是携了几许冷清,天上不知何时开始飘起的细细碎碎的雪花。那雪落在地上,慢慢地融化,结冰。变成光滑的冰晶。
琉璃站在窗口看着外面的天,看着那雪从天上纷纷扬扬地落下,像极了天女散花。
“帘外雪初飘,翠幌香凝火未消。独坐夜寒人欲倦,迢迢,梦断更残倍寂寥。”琉璃轻轻地吟起诗句,顿觉满口留香。
纯美无暇的雪花散在深深庭院的每一个角落,让那无限的冬色在不经意间被皆次晕染。琉璃伸了手去接那细细的飞雪。那小小的雪花落在手心里顷刻间便融化了,只留下淡淡的微凉的触感,像一根绵长而渺小的细针,穿过皮肤,直刺心间。
这时候门被打开了,罗绮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小姐,这是刚沏好的参茶,可以暖和身子的!”
琉璃扭过头对她灿然一笑。
“放着就好!”说罢拉了罗绮的手在桌前坐了。
“你看看,手都冰成这样了,也不知道暖暖。”琉璃将罗绮的手覆在自己手心,然后递给她一个手暖。
罗绮只是笑。
身旁的炭火盆里燃着的火苗“噼噼啪啪”地响,将整个厢房熏得暖洋洋的,身处其中,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罗绮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眼睛不住地瞅着窗外。
“今年的雪来的倒是早。”她说,语气温和。眼睛瞥向琉璃。
只见她身着胭脂红锦绣蹙金双面罗裙,外罩一件藕荷色的银边嵌绒窄裉。头戴累丝藤花攒珠钗,斜插一支细蓖蝶形坠角儿金步摇。香肌似雪,眉目如画。酥香软纱的凝脂玉肤,芙蓉暖金的粉面娇颚。袅袅娜娜,娉娉婷婷。端的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琉璃见罗绮瞅着她瞧,不由得“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小姐,您可真好看!”罗绮红了脸,也跟着同笑。
“傻丫头!”琉璃嗔怪一句。“罗绮,我们同岁,本应该以姐妹相称,怎么你总是叫我小姐?”琉璃有些不高兴。
罗绮摇了摇头:“小姐便是小姐,没什么道理。父亲自是养育了罗绮,可是在罗绮心中,真正的庆国府小姐就只有您。”她看着她,目光诚恳。
琉璃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远处,隐隐传来脚步的声响。
颜敬海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看到琉璃,便呵呵地拉起女儿的手。
“锦儿,想爹爹了没有?”他说,“爹这次可给你带来了好玩意。”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琉璃罗绮定睛一看,便是那红玉贴金八宝攒丝华胜。
“这可是你娘生前最爱的东西。”他说着,眼中划过一丝黯然。
木槿,你看,咱们的女儿已经长这么大了……
颜敬海笑了笑,收回自己那些缠成细丝的哀伤,看着女儿,眼中含笑。
“锦儿,你可是跟你娘愈来愈像了,当年你娘……“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便不再说下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就让那些思念通通化为此刻血脉延伸的念想吧。
“来,让爹爹给你带上!“他说着托起那沉甸甸的华胜,别在琉璃的前额。坠儿在秀美的额前不动自摇,端是好看。
“真漂亮!”他抚了抚琉璃的头,“就跟你娘当年一样。”说着露出得意的笑容,像一个得到糖果急待邀功的孩童。
琉璃看着自己的爹爹高兴的样子,也不忍打乱,也只能赔笑着,说了一些话。
身旁的罗绮见到此时此刻父女情深,不禁暗了神色。多少年了,父亲何曾这般待过自己?
她的嘴角浮出一抹苦笑。
这时候颜敬海的再度声音传来:“哈哈哈哈,我儿真是好见解,让我这做爹爹的都无地自容了。说得好!说得好!”颜敬海哈哈大笑,用手不住地捋着胡须,眼中满是得意之色。
琉璃笑笑,轻吟到:“‘归鸿声断残云碧,背窗雪落炉烟直。烛底凤钗明,钗头人胜轻。角声催晓漏,曙色回牛斗。春意看花难,西风留旧寒’。这本是写乡愁的诗句,语调隽永,曲意留长。外景张扬,内景内敛,对比鲜明。又加上情景交融便更是为了贴合其景,更看出作者的情意曲折,哀思袅袅。想必易安居士的心还挂念着自己的夫君,挂念着家乡啊!”她扭过头看着颜敬海,眼睛澄亮。
颜敬海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我儿真是好见地,他日必有所成啊!只是这些年苦了你了,一个人漂泊无依。”他摇了摇头,心中一阵苦痛。“没想到你长在烟花之地,学问倒是尚未耽搁,真是值得欣慰啊!”他说得动容,就连抚着琉璃的手也微微颤抖。
“爹爹,这些年琉璃过得极好!养母对我有恩,娟儿姐姐又教我识字,每个人都疼我疼的紧,并未受过委屈,您就不要伤怀了!”她看着颜敬海,默默地安慰着。心里对这个陌生的父亲又同情了几分。
蓦地想起那日颜敬海来见自己的情景,琉璃又是一阵感怀。
那日,这个面前的中年人走到她的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只是盯着她和她手臂上的赤色月形胎记瞅。然后……
“锦儿,你是我的锦儿?”他看着自己。面上带着熟悉的陌生。“你可真像木槿,你和你娘简直一模一样!”他说着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却被她轻巧躲过。
颜敬海怔了怔,好半天才有些哽咽地说:“没关系,你是爹爹的女儿,爹爹怎会不疼你?现在跟爹爹回家可好,爹爹会把这十几年来亏欠你的都补回来!”他说得动容,就连那眼睛里都噙着泪水。
琉璃看着眼前的颜敬海,心微微地感到酸胀。他是自己的父亲吗?十几年来,自己不就是盼望着能和自己的亲人团聚吗?想着想着,她慢慢地也流下泪来。
“锦儿不哭!”颜敬海抚了抚琉璃的头,“你看,爹爹不是现在来找你了吗?爹爹一定会对你好的!”
琉璃点点头,哭得更伤心了。
“锦儿啊,我的锦儿!”看着落泪的琉璃,颜敬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抱着琉璃嚎啕大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琉璃才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眼前仍旧陌生的爹,从领中掏出那串用银链穿起的琉璃珠,说:“这是养母捡到我时就挂在我身上的。”她说着,又想起了什么,赶忙拂开右手腕的银镯。“您说这是你们留给我的吗?”她眨着大眼睛看着颜敬海,眼中的泪水盈在眼眶中,像要流淌下来似的。
当颜敬海看见那串琉璃珠时,那本是哭得稀里哗啦的脸上更加地老泪纵横。
“木槿啊……”
……
琉璃暗暗地叹了口气,依旧微笑着。
“爹爹现在不是应该在朝堂上吗,怎么这会儿会来看琉璃?”她递过罗绮端来的新茶,颜敬海伸手接过,脸上尽是笑意。
“锦儿一个人在家,爹爹这不是怕你孤单,才一下朝就紧赶慢赶地过来了。”说着清啜了一口茶汤。满口的醇香。
“我有罗绮陪着,怎会孤单,爹爹还是忙正事来得紧。”
“不忙不忙!”他笑呵呵地说,然后转过身子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罗绮。“小姐在家不认识什么人,你就多陪着她些,莫让我的女儿受了委屈!”
罗绮咬了咬嘴唇:“是!”
琉璃看着面前名义上的父女二人,心中有些过不去。若是自己不曾来这里,是不是罗绮就会好过些呢?这个念头从她进入庆国府起就一直萦绕在脑海徘徊不下。现在,这般,她总觉得或多或少地亏欠了面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
“爹爹,罗绮对我很好的!”琉璃看着颜敬海,深深地说,然后转过头拉了罗绮的手。“罗绮,我们是好姐妹,是吧?”她莞尔一笑。
“小姐说是便是。”罗绮小声地说,声音里带着谦卑。琉璃皱了皱眉。
“好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颜敬海看了一眼罗绮,心中似有不耐。
“爹爹!”琉璃大声地说,“她是您的女儿!”她提醒着。
颜敬海冷哼:“我的女儿?!我只有一个女儿,那就是现在的你,颜琉璃!”
琉璃还想再说什么但却被颜敬海拦住:“好了,老夫累了。”然后扭头挑着眼睛看了一眼站在一旁有些孱弱的罗绮,“你怎么还不下去?难道要我说第二遍吗?!”他说,声音里满是蛮横的威严。
罗绮的脸色微微地有些苍白,但也没说什么,只是低着头,然后慢慢地抽出了那被琉璃紧紧拉着的手。“是!”她唱诺,然后小跑着离开。
房中。琉璃有些担忧地看着罗绮走掉的方向,心中一阵难过。她知道这对一个渴望父爱的女孩意味着什么。可是,她却只能看着,无能为力。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扑扑簌簌,飘飘洒洒。那些晶莹剔透的白色,将整个世界变得粉妆玉砌起来。远处,那傲慢梅树虬枝上,点点的花苞竞相绽放。还有那被雪覆盖的假山水榭,也都透着冬季的清凉。
琉璃伸出手去接那些飘向屋中的白雪,点点滴滴,置于掌心,透着毛茸茸的凉。最终融化,化成一小股绵绵的清水。像是,人的泪。
身后传来颜敬海那厚重而严肃的声音,带着如同冬日一般的寒冷,冷入心扉。
“若不是老夫仁慈,哪容许这个野种活到今日?!”
冬日的天空阴翳着带了微微的苍白,没有一丝阳光。屋中那些炭火还在哔哔啵啵地响着,争先恐后。它们就这般彼此地对望与溶解着彼此,看是看着却好似势不两立。一冷一热。一强一弱。
琉璃突然感到一阵无力的虚脱。然后面前浮现出那个人的影子来。
他,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