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hua枝
小梓具体也不清楚他们究竟要到哪里去,由于换了的两个车夫都在中途遇害,也就再没人愿意揽他们的这个活。沈弃忙赶路,后小半路就由他自己驱车前去了。
一路上小梓的印象是树越来越矮,风越刮越大,到晚上沈弃进马车里休息时总是一身的黄沙。他灰头土脸却也找不到地方洗澡,衣服更没地方洗,小梓都能嗅得出他的焦躁来。也难为他了,这种日子他过了足足有十天。
到了后小梓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在军营。
小梓最初的想法是,啊,军营啊。接下的想法是,那男人是多的。然后又想,唉我又回兵营了啊。
小梓掀开门帘眯眼朝远处看,扎营的门前的竿上挂的旗迎风烈烈翻动,在被沈弃瞪了一眼将头缩回到车内之前,小梓看清书在旗的赤字是“姜”。
姜国的营帐啊。
可小梓对这里的印象也就只有这些,他一到就是让沈弃蒙上头给带下的车,一声也不敢吭得抓着鞘尾被引到个营帐中。
沈弃丢下一句“记住你说过的”人就离开了。
小梓听着他这句话急摘掉套在头上的布,想问他具体指拿句,可刚一摘掉头套也就只能看见他尚还没安全离开的最后一片雀蓝衣角。
到了这里后小梓就很少见到沈弃了,白天只有小梓一个人在这里。
他先是花好几天时间补觉,睡得昏天黑地。赶路那阵白天路上颠,晚上两个八尺同的男人挤在一个马车里睡,一动就能碰上手脚。小梓一个姿势久了腰疼,但不敢动。沈弃觉浅,小梓怕他醒,就只能睁眼睁到天明。
醒了就是吃。路途的最后干粮见了底,沈弃虽不说话,但给他留多的那份。可两个都是正年轻还长手长脚的大男人,啃干饼啃久了小梓腮帮疼。
沈弃这屋专门配了个侍女来照顾起居,沈弃不常回来,这侍女就便宜给小梓了,起先上菜都不带重样的。
侍女喜欢穿裙尾绣莲花的石榴花色的长裙,鬓上几串讲究的簪花很常换,名唤莲枝。
小梓睡足了,也吃喝够了,但不能出去,就整日得闲。
看莲枝忙着整理屋忙上忙下,见她个头小,就去帮她。可手脚不灵便,不是摔了这个就是砸了那个,莲枝怕他手让划伤,不让他碰那些碎片,只好自己处理烂摊子,可平故多了些不必要的活,生了股气,便暗中拿眼瞪小梓。
莲枝杏眼微垂,平地里就温温柔柔的样子,一双眼瞪人的时候看着像娇嗔。小梓甚至红了些脸不大敢看她瞪自己,也知道自己废材不可雕,争着去做些力气活。半月过去,莲枝看出他不坏,她自己也自来熟,没过两天就和小梓嬉笑玩闹。
莲枝是宫中的宫女,人机灵,就让挑了随姜国的王上来这里。
“我也没侍候过王上,侍候的都是些来这里呆几天就走的显贵,一个个臭毛病多得吓人。”莲枝在桌前凳上坐着擦刚洗过的白瓷杯,一边同小梓胡天海地地聊。
“姜王也来了?!”
莲枝一手拍在他后脑勺,斥道,“叫王上!你原来是真没脑子啊,出去可不能这么说,要掉头的。”
小梓忙点头忙说好好好,我不说了,悄悄又问,“这里危险吧。”
莲枝继续擦杯子,眼盯着杯子上的水珠,“离最前线得有五里地,打不过来。”
小梓给她摆擦好的杯子,“要是有个万一呢。”
“啧,”莲枝抬起脸看他,呵斥道:“你是真不会说话啊,怪不得沈先生交代我不让你往外跑。”
“他是怎么同你讲我的啊。”小梓偷偷用眼瞄莲枝,让莲枝一下抓住那个眼神,连忙将眼睛定在瓷杯上。
“没什么,就是说你是他早些年认识的人,近年让人追杀,就先跟着他。还嘱咐我不要和别人讲你什么样貌,怕有仇人找上门。”莲枝嘴上说,手也没停下,杯子已经让她全擦好。
她闲下来便托腮去看小梓放杯子。他还是那副夹肩耸背的样子,莲枝要不是站他身边过,单看是死都不信他原来有那么同的。“我看你这怂里怂气的样子,顶好奇你能干出什么招惹仇家的事。”
“我”
“唉唉你别说,我要听了可别你仇家也来寻我灭口。”莲枝紧忙让他停下。
“好。”
“总不会是你招惹了人家家的姑娘吧。”莲枝忽得又讲,盯着他垂眼归置白玉杯的脸,补上句些许隐晦的话:“也就这一种可能了。”
小梓正在将杯垒起,眼盯着对上的杯沿,抿着唇轻声道,“不是。”
“我瞎猜的嘛,”莲枝有些乏,索性伏在桌上,眯眼看他,许久突然道,“你该多笑笑,你这张脸多笑笑才最好看。”
小梓正垒到最后一个,让她突然一说惊到,手里杯子掉在桌上打着旋,手忙脚乱的捧住不让白瓷杯坠地摔碎。待将白瓷杯又重平放到桌上,小梓方才搭下眼角,眉毛也耷拉着,“你不要吓我嘛。”
“就不能这样!”莲枝双手拍在桌上,将垒起的白瓷杯都震上几颤。
小梓往后退了几步,失笑出声,“你想怎样嘛。”
莲枝双手撑着桌子,上身前窜得快伏在桌上,对小梓撒娇,“刚才那个笑得就不错嘛,再好好笑一个呗,就一个。”
小梓一只一只将瓷杯收进木匣子里,将脸含进头发间,小声道:“我笑起来不好看。”
“怎么会不好看,我人见得多了。你笑一下不久知道啦,笑一下能掉你块肉么?别让我跟上妓院强取豪夺姑娘笑一样啊。”
小梓这才知道自己拿姑娘家的撒娇耍泼全无办法,将匣子合上盖。眼挤着,将嘴角僵扯起,露出上排的白齿来。他的牙齿细密整齐,军妓中很多人因为挨打牙松,没几个牙全整的。可管事也说了,小梓牙紧实,尽管他让招呼的是很多力气大的打,牙却也没掉一颗。只是这整齐的牙经上唇傻抬,显得呆痴木愣。
“你这也叫笑?”莲枝后坐到木凳上,挑起一边秀俏的眉,心想他估计不会是拿脸勾搭姑娘之流。“一个人怎么可能连笑都不会。”
“我都说了,我笑不好看。”小梓有点委屈,耷拉下眼尾,坐在桌子边,将木匣子推给莲枝。
“别耷拉你的眼,多对镜子笑笑,会笑用处大了去了。”莲枝走到他身边将指尖放在他嘴角,稍用力向上一挑。
小梓见她这么直白,愣住,掀了眼皮,仰脸去看莲枝。
莲枝让他这么一挑眼给看怔住,遑遑收了手。
“怎么了?”小梓以为她生气了。
“没什么啦,没什么。”莲枝讪讪别过脸,面颊有些发烫,调开话题,“之前说到哪里了来着。”
“你说这里离前线五里地,驻军多,不怕的。”
“你记得还挺准,”莲枝又坐在他对过的凳子上,续前话说道,“不止这样,护王上来的是大荒山武的那位贺先生,王上还是太子时就常有人行刺,还让伤到过几次。但自六年前这位贺先生作侍卫后,再无刺客能近身。更何况现在大荒文的这位沈先生也来了,之前坊间传闻沈先生与
王上不和,但这次沈先生一来谣言相当于不攻自破。”
小梓听得一脸懵,“大荒?一文一武?”
莲枝震惊地望向他,“你不是沈先生的朋友吗,他名声那么响你竟然不知道?”
小梓摇摇头,差点说我真不知道。
莲枝狐疑地盯他一阵,看他不像在说谎,这才继续讲,“大荒山主一生只收两名弟子,一南一北各收养一个父母双亡的弃婴,教他们文武,满十八岁就下山试练,五年后回去对战三局,谁赢谁就是下一任山主。贺泽,贺先生正是武,沈弃,沈先生则是文。”
“沈弃是文?”小梓想起自己先前在军营中见过的捏一撮山羊胡代写书信的先生,又将那手提不动刀的模样同沈弃一身土匪血的样子作比。
“虽说这次的文武是谁还没说,但贺泽先生对文一窍不通的模样,那沈先生就是文了嘛。不过听说山主其实文武都教的,就算是文的那位武功造诣都不浅。此代大荒山主就是文的那位,上一位也是,上上位也是,还有上上上”
“那有武的吗”
“有是有,少嘛,历代九位山主,只有两位武的。”莲枝讲得口干,倒了杯水喝上一口。“你这些都不清楚沈弃还护你一命?传闻都道他狠戾,可我不信,去反驳也没人相信。你看看你,这不是让他好好护着嘛。”
小梓心虚,小声道:“还还行。”
“我还是自个儿头一昂要求来照料他的呢,想着把恩给报了。”
“报恩?”
“嗯,也没什么啦。”莲枝将额侧的发挽到耳后。
小梓见她不愿提及也没追问。
“不过他那模样乍一看确实容易腿软。”
小梓把头点得像不倒翁。
莲枝见他那般点头直笑出声来,“他同我交代你的时候看起来确实也没那么吓人,我觉得凶是他整日捏着那把剑衬得了。对了,他那把剑的剑鞘真好看啊。”
小梓又想起那三块看起来就很贵重的翠蓝玉石,点头嗯了声。
“原来传闻都是假的,以前传的都是他剑是好剑,鞘却是烂的,常丢常换。有人问,答说‘又不拿鞘杀人’,哈哈哈哈这传闻也怪有意思的。”
“你怎么清楚这么多沈弃贺泽的事?大荒在齐郑边界吧,距姜隔了个齐国。你不是常在宫里呆着吗?”
“是在宫里呆着没差,可沈弃与贺泽是一起来的姜国帝都。传闻王上的母妃曾救过山主一命,正好他俩快十八的时候王上那时常被行刺,所故山主为报恩让他们两个去保护那时候还是太子的王上两年。不过当初沈弃被派去保护了王上的谋士齐怀文,齐先生两年后归国时沈弃择主择了他,随他回齐国去了。”
“那怎么沈弃又来这里了”
“齐怀文将近两年前在去前线呈齐王的令的中途遭赵国兵队伏击,死了。这我记得还很清,是夏天,我那一阵特别想喝熬烂的骨头汤,可宫中缟素斋戒了半个月,馋死我了。大家馋的时候就胡聊,说最多的就是齐怀文,他死的原因和时候我记得可清了。”
“有沈弃在也会遇害呀等等,”小梓一愣,“姜国王宫缟素?”
“对,王上下令的,明明连齐国都没什么表示。齐怀文是王上从卫地学宫迎回来的,因有限身令当年王上不能亲自去迎,可也跑去姜国边境接人。回鄢陵后更是什么都不限的。王上喜好亮堂,从前四皇子府夜间处处都要点灯,府邸亮如白昼。王上脾气很好,不轻易发怒,可对忘了点灯或徒着偏僻便熄了灯耍懒的人向来苛严,动则逐出府去。齐先生到后被亮晃得睡不了觉,王上便命人将先生住处附近的所有夜间的灯全熄了。”
“齐先生住在四皇子府那一年常爱出去喝酒,还不爱人在后头跟着,王上便日日为他敞着大门,府邸就那么敞着啊。所幸先生也没负圣恩,后来助王上扫除了五皇子和七皇子的威胁,不过王上还没登位他就归国了。沈先生在齐怀文遇害时不在他身边,本来齐国国运就不太好的,齐怀文当时归国不受用,就日日留连烟花柳巷。估计沈先生也对他死心了,齐怀文死前小半年他就回大荒了。后来唉,想来是之前的管制太多,沈弃便去做了杀手。”
小梓心想那他心里应该也不会太好受。
莲枝叹了一口很长的气,又说其实齐怀文死时正是齐王在用他,但命是真不好。他死后,一跃成为先生们嘴里的典例,提到的次数仅次于他怀才不遇妻离子死后半生隐居在卫地学宫的老师卫徵。宫里先生常爱拿他教训小皇子,说在齐国的偏王室,即便连齐怀文那种不世出的奇才都折了,你有姜国做倚靠,有何颜面不好好读书。
莲枝接着道:“不过我们只粗粗知道他设了个极大的连环套将王上那两位弟弟都套进去,其他的我们不太清楚,我们这些做宫女的哪敢多妄议朝政啊。聊得最多的其实还是他写的书啦,都在争情节,尤其争哪位公子会最终夺得公主芳心。可他自从七年前出师后就再没动过笔。江湖上传了好些版他人的续写,有郑国的同花,还有赵国的朝晨,可写得最好那版作者没留名字,只留了个姓,慕容。他续的是公主同剑客一同归隐了,将齐怀文前文卖的关子全理清了,听说齐怀文自己见了那版都吃了一惊,但他还是一句话都没吐露公主究竟跟了谁。不过两年前齐怀文死了,这结局也就随他进了棺入了土。”
“我喜欢慕容那版!因为我最喜欢剑客!”接着又咬牙恨恨道:“不过那慕容也是写一半便没后续了,都是什么和什么嘛!”
小梓让她一说好奇的紧,问她讲的是个什么故事。
莲枝睫毛一扬说故事倒是不复杂但也难说,就是情啊爱啊,一个远嫁他国的公主与一众男人的情爱事,很俗的,可偏生他会写人,将军啊皇帝啊书生啊剑客侠士啊,都很好很好,写得往心窝里戳。又说你怎么会没听过那本书里的故事,那本书当年流传甚广,广到齐怀文当初被他老师派去给别的书院讲课,出门时都乌泱泱一片要签名的问结局的,路堵都得走不动。
小梓老实地摇了摇头。
莲枝叹口气说前线估计没那些东西,等你什么时候不被仇家堵了可以找一本看一看。又忽然笑了一下,说我这可不算不厚道,我可早跟你讲过这书只写到三十六章,而且原作者死了两年啦。
莲枝有时候会和小梓说些军营外的事,常说的是前线又胜了,也说沈弃挑人组成了一支队伍,据传练成了要用到前线去。所以整日就在练,莲枝拿饭会从那边路过,等饭的间途就数累趴下几个人,回去同小梓讲他们被训得有多惨。
其实小梓自从到了后就很少再见沈弃了,这间营帐里是摆了两张床的,离得不算太远,中间是莲枝支起的隔绝视线用的黑纱帐,小梓躺在床上看不清对面的光景。
到姜营后,沈弃只在晚上才回来,回来时也多都半夜,倒在床上就睡,第二天走得也早,他们两个几乎打不上照面。
因为这个,小梓起头一直以为沈弃就没回来过,直到有一晚半夜小梓睡到中途,醒了去起夜,摸黑下地的时候发觉自己床前的地上怎么有团东西。
掌
了灯去看,发现是沈弃扒着自己的床板睡,凑近了闻见一大股酒气,想来是认错床了。那会正是残秋将近的光景,夜里凉,营帐也尚还没到生火的时候。
沈弃看着瘦,摸上去却全是精干,沉得可以。小梓拖着他去他自己的床上,没拖几步,脚上碰到个东西,溜溜得打转,像是个瓶子。小梓扶沈弃到床上躺下,又去将自己枕头给他拿过去给他枕头垫同。他醉的是真的厉害,小梓中途一个不小心把他头撞上床的木背上,砰的一声小梓听着都疼,沈弃硬是没醒。
小梓暂时让他弄得没了睡意,就借着灯伸手捡起那在他脚边转的玩意,是个他之前在这营帐里没见过藏青瓷瓶,瓶口有木塞,瓶身摇起来有响动响。就坐在他床前盯着那只瓷瓶子摆弄,没忍住将瓶塞拔了出来,接着闻见一股酒味,小梓没想太多,抱上瓶子就含了一口酒。
不知是出于某种乱碰他人东西的罪恶感还是下意识,小梓觉得身上忽得加了道目光,酒含在口中未咽便鼓着腮扭头,正与沈弃斜着脸睁眼望向自己的目光迎上。
深黑的乱发爬在白生生的脸上,薄唇紧抿成一线。沈弃给了小梓留了一道冷硬的下颌线。
但他的眼很湿,也很软。映在眼里的一星灯火有股拗劲。
小梓吓一跳,喉头一动,将酒咽了下去。
小梓有点愧疚,他猜沈弃可能不太喜欢别人乱碰他的东西。于是将瓶塞又连忙塞住,再用眼角偷偷去看沈弃,却发现他已经又闭上了眼,极轻的匀称呼气声在半夜的营帐显得大了些。
酒味后知后觉由舌传向脑,小梓皱了眉,皱了脸将那淡得不行的酒放到一边。
这酒味实在太淡,他猜沈弃是让难喝哭的。